多久了,他竟是第一次这般心无挂碍地躺着。
有谁知道,背负多少重担的日子,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只是,这个小小天地,终究也是不能持久了,一阵脚步从远及近,向他处身之地走来,打乱了他的思路。
那本是敲打在心间的钟声,陡然间似乎离他远去,一下子远在天边。
默然,叹息……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
佛!
这竟是他第一眼所望见的。
一个斗大“佛”字,高悬屋顶,围绕这个佛字,周围一圈金色花纹团团围住,然后顺着外围,一圈圈精雕细刻着五百罗汉神像,又形成一个大圈。诸罗汉尽皆一般大小,但神态身形尽数不同,排列成行,端正无比。然后,在大圈外围乃是蓝底黑边的吊顶,比中间佛字圈高出二尺,其上画风又有不同,乃是正方形方格,每方格一尺见方,金色滚边,内画有麒麟、凤凰、金龙、山羊等佛教吉祥瑞兽,这些图案,却是每个方格中一样的。
虽然对雕刻建筑并不在行,但只看了一眼,将臣便知道此乃是鬼斧神工一般的手笔。房顶上,这一片围绕佛字的内圈之中,垂下两个金色链条,倒悬着一盏长明灯,从下向上看去,大致是三尺大的一个铜盆,里面想来是装满着灯油的。
将臣皱了皱眉,又转头向四周看去,只见此处倒像极了是一间寺庙内的禅房,房间颇为宽敞,四角乃是红漆大柱子,青砖铺地,门户乃桐木所做,两旁各开一个窗口,同样使用红漆漆上,看去十分庄重。一侧墙壁上悬挂着一幅观音大士手托净水玉露瓶图,下方摆着一副香案,上有四盘供果,分别为梨子、苹果、橘子、香橙;供果之前立着一个铜炉,上面插着三枝细檀香,正飘起缕缕轻烟,飘散在空气之中。
而另一侧的墙边,便是将臣所在。此处摆着一将木床,古朴结实,并未有更多装饰,想来是出家人并不在意这等东西,房间也是一般简朴,除了上述东西,便只有摆在中间的一将圆桌,周遭四将圆凳。桌子一字都是黑色,桌上摆放着茶壶茶杯,乃朴素瓷器。
也就在这个时候,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这间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人迈步走了进来。将臣向他看去,不禁怔了一下,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年轻小和尚,手里托着木盘,上面放着一个新的水壶,走进来却也没有向将臣这边看来,而是直接走向房间中的桌子,将桌子上的茶壶与手中木盘上的那个调换了一下。
“你……是谁?”将臣开口问道,但是才说了一个字,突然便觉得喉咙疼痛,虽然没有上次自己昏迷时那般剧烈的火烧火燎,但也极不好受,声音也顿时哑了下来。
虽然如此,也把那个小和尚吓了一跳,立刻转身看来,动作着急之下,还险些把手上的木盘给打翻了。
“啊!你醒了?”那小和尚似是颇为惊讶,但眼中却有喜色,笑道:“那你等等,我立刻叫师兄他们过来看你。”
说着,他就欲向门外跑去,将臣冲着他的背影,嘶哑着声音问道:“小师父,请问一下,这里乃是何处?”
那个小和尚回头一笑,面上神情颇为天真清秀,微笑道:“这里?这里当然就是青龙寺了啊!”
青龙寺!
将臣一下子呆住了,如被惊雷打中。那小和尚一路小跑跑开了,想来是去叫人的,只剩下将臣一个木然躺回床上,心中混乱无比。
青龙寺……
他心头惊疑不定,但不知怎么,却另有一番苦涩之意,从深心之中泛起。
青龙寺……青龙寺……秋水……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音,同时有几个脚步向这间禅房走来,有人似低声向那个小和尚问些什么,那个小和尚显然年纪不大,天真活泼,笑声不断地回答着。
不知怎么,听着那些问答,将臣竟一时出了神,不去想现在自身处境,也不想往日仇怨,此时此刻,他突然竟无端端羡慕起了这个平凡的小和尚了。似他这般天真活泼的样子,或许还不知人世也有苦楚仇恨吧?
年少无知,却反而是我们这许多年来,最感幸福的日子么?
脚步声戛然而止,就在门外,有人对小和尚道:“你就不用进去了,不如你现在就去后院通报给方丈大师,就是将小凡施主已经醒来了。”
小和尚笑道:“也好。不过智相师兄,你可是说好了要教我修习升天决了,这可不能反悔。”
门外那人笑道:“小家伙,恁地贪心,快去罢,我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
那小和尚显然是十分高兴,呵呵一笑,蹦蹦跳跳去了。木门开处,吱呀声中,仿佛有人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深深呼吸,然后,走了进来。
果然便是智相,跟在他身后的,还是那个高高大大的和尚智善。
一身月白僧衣,白净脸庞,手中持着念珠,智相看去的模样,仿佛这十年间丝毫都没有变化。只见他缓缓向将臣躺着的木床走来,待走到床铺跟前,眼光与将臣视线相望,两个人,竟都没有了话语。
房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异样,片刻之后,智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合十向将臣行礼道:“将施主,你醒来了?”
将臣眼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冷冷道:“我不姓将,那个名字我早忘了。”
智相面容不变,只望着将臣,过了一会轻声道:“用什么名号自然是随你自己的意思,只是,你若连姓也不要了,可想过对得起当年生你养你的父母么?”
将臣脸色一变,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智相也没有怪他的意思,他与智善二人,看着这个被天下正道唾弃的魔道妖人的时候,眼神中竟完全都是和善之意。智善从背后圆桌旁边搬过两将椅子,放在床边,低声道:“师兄请坐吧!”
智相点了点头,在椅子上坐下了,看向将臣,道:“你现在身子感觉如何?”
将臣不用他问,其实早就暗中查看过自己身体,原先胸口被重创至骨折的肋骨已经完全被接好,此刻用厚厚绷带绑住,显然是帮助固定着,至于肩上身上那许多皮外伤,也一一都被包扎完好,伤口中虽然不时传来痛楚,但隐隐有清凉之意传来,显然伤口上敷了极好的伤药,才有这等疗效。
智相见他没有回答,也不生气,微笑道:“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帮你把断骨接好,其他皮外伤并不严重,只是你内腑受了重创,非得细细调理方能完好,也亏得你身体强壮,否则纵是修行深厚之人,在那样重伤之下,只怕也是不免。”
他顿了一下,又道:“刚才我那个小师弟也和你说了吧!此处便是青龙寺,你在这里除了我们寺中少数几个人,天下无人知晓,所以很是安全。你只管在这里好生养伤就是……”
将臣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直视他的双眼,道:“是你们救了我?”
智相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回头与智善对望了一眼,智善低头,轻轻念了声佛号。
智相转回脸,不再犹豫,点了点头,道:“是。”
将臣哼了一声,道:“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你们这般举动万一被通天教知道,那会是什么局面?”
智相淡淡道:“我自然知道。”
将臣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背着师长来救我这个魔教妖人?”
智相向他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目光中却有些异样。
将臣皱眉道:“你看什么?”
智相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背着师长来救你的?”
将臣一怔,道:“什么?”
智相悠然道:“通天教当年五脉诸首座皆非寻常人,个个有不凡之处。地久峰首座炎长风亦是其中之一,当日与他一战,要缠住他且短时间内不可暴露我门道法,这等功力,我自问还做不到的。”
将臣盯着智相,注视良久,智相坦然而对,微笑不改。许久,将臣忽然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智相。
智相点了点头,道:“你重伤未愈,还是需要多加休息才是。”
将臣闭着眼睛,忽然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智相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将臣深深吸气,道:“为什么?”
智相低声颂了一句佛号,道:“你也不必着急,等过几日你伤势大好了,自然会有人告诉你的。”
将臣睁开眼睛,皱眉道:“谁?”
智相嘴角动了动,似又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道:“告诉你也无妨,便是我的恩师,青龙寺方丈秋水上师!”
将臣一时怔住了,片刻之后,他看智相那将脸庞,料知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干脆长出了一口气,埋头躺下。
远处钟声悠扬,又一次幽幽传了过来。
“咚……咚……咚……咚……”
晨钟,暮鼓,日复一日,仿佛永无止境。
每一天,都仿佛与昨日一模一样,有人感觉枯燥,有人便觉得心安,幽幽岁月,或长或短,本在人的心间。
一转眼,将臣已在青龙寺待了多日,听着清晨钟声,傍晚沉鼓,从寺内不知名的地方每天准时响起,默然度日。也不知怎么,才几日工夫,他却仿佛已经融入到这奇异的环境之中,每日里沉默寡言,只是怔怔出神。
他此刻正值壮年,身体那是极好的,虽然受伤颇重,但一来身体年轻,二来本身修行又高,再加上青龙寺对他意外的大方,有什么好药俱不吝啬,都随便往他身上使用。以青龙寺的地位名声,寺里的好药,自然放到天下也是一等一的好药,药效迅速发挥,他一身伤病,竟是好的极快了。
不过数日,他已经能够下床勉强行走,只是走路时候,胸口依然剧痛,走没有几步,便要喘息不止。不过饶是如此,也已让前来看望他的智相等人欢喜高兴,赞叹说往日从未见过恢复如此之快的人物,看来不出一月,便可完全康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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