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阿康和超常儿童

    
    泰山的学校生涯开始了。周一到周五，每天都到学校上课。有语文课、数学课、英语课、体育课、美术课、音乐课，这种课那种课，一口气都数不完的课。现在他认识了他的学校，熟悉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也认识走廊和楼梯，也认识每层楼的洗手间。还有图书阅览室、音乐教室、教师办公室和赵四化校长办公室。老师告诉每个学生，不要跑到校长办公室附近去玩。如果必须打那里经过，要脚步放轻，不发出声响。
    泰山的心里一直装着那个秘密。他很快弄明白了，开学仪式那天，他去洗手间回来时，走过的大门是这栋楼的一个侧门，而非正门。课间休息时泰山又悄悄走出那道侧门，门外的情景又变了。几株大树还在，砖头瓦砾什么的都没了，地面干干净净。原来学校在开学前的暑假里进行过一些维修。开学那天，维修产生的垃圾还没来得及运走，临时堆放在这块小场地上。现在那里已经清理干净，老师计划在树下开辟出一小块“植物园”，种上种子，让学生观察植物的成长。
    泰山抬头望着大杨树的树冠，阳光从树叶间穿过，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改变位置和角度，还是看清了。几株树上有一只花喜鹊，一只灰喜鹊，几只麻雀。没有乌鸦。虽然没看到乌鸦，但经过仔细回想，泰山越来越觉得那只会讲话的乌鸦曾经出现在那棵杨树上。
    把一个秘密装在心里，可能会像把一块大石头扛在肩膀上一样，还要整天扛着不能放下片刻。这可够累人的，更别说对于泰山这样的孩子。最后他决定，这个秘密不会告诉给妈妈，也不会告诉给老师，只告诉他的好朋友张小跑。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他和张小跑两个，人数不多。
    “小跑，我知道这个校园里的一个秘密。如果你发誓不告诉别人，我可以讲给你。”
    “我发誓，快说快说。”
    “这个校园里有一只会讲话的乌鸦，它头上有根灰白色的羽毛，它说它叫阿康。”
    “这个故事真有趣。然后呢？”
    “这不是故事，我亲眼看到它，还听到它和我说话。”
    “快带我去找找它，我也想和它说话。我姥爷有只会说话的鹩哥，可惜去年死掉了。”
    “不行，我向它发过誓，不把它的事情告诉别人。”
    “啊哈！我明白了，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完小跑快乐地向泰山眨眨眼。
    孩子都是天生的外交家。开学没几天，这些新上学的孩子就互相熟悉了，他们互相成了朋友，也可能是敌人，也可能一会儿是朋友，一会儿是敌人。泰山个子高力气大，不爱说话但为人友善，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坐在泰山前面座位上的小朋友叫夏叶，很聪明，爱看书，老师讲的她一听就会。更重要的是在泰山眼里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就是她。夏叶对泰山也挺好，有时泰山需要用橡皮，他就轻轻敲敲夏叶的后背：
    “你能借我用用你的橡皮吗？我的不见了。”
    “可以。”
    然后他们还可以再小声聊两句。其实泰山的橡皮在他自己的口袋里。
    坐在泰山左边的是张小跑，坐在右边的男孩叫果树。果树不象女孩那么友善，他是个富家子弟。怎见得？他家离学校不远，但每天上学放学都是坐着他家的轿车。把他送进校门的女士并不是他妈妈，而是他的保姆。开轿车的男人也不是他爸爸，而是他家的专职司机。
    长久的友谊不多，孩子间的友谊更是不稳定。这天泰山又需要借橡皮，他轻敲夏叶的后背，不料得到的两个字是：不借。泰山不知所措，这回他是真的需要，他自己的忘在家里了。泰山又不想借用张小跑的，张小跑的橡皮总是脏兮兮的，说不定上面还有他的口水。他又望望左边，果树的座位是空的，他今天没来上学。
    这天早上，同学们正匆匆忙忙地走进小学校的大门。果树家的轿车已经开到校门口，司机先下车为他打开车门。这时车上的果树忽然宣布：“我今天不会走进校门，学校里有吓人的怪兽。”
    保姆和司机大吃一惊，保姆赶紧好言相劝：
    “好孩子，咱可别闹了，再不进去就要迟到了。你要是’逃学’，让你妈妈知道了可不得了，她非打你一顿不可。”
    “不进去！挨打也比被怪兽吃掉强。”
    “哪有什么怪兽啊？那都是小孩子瞎说，这里是城里，又不是乡下。”
    “不去，就是不去！”
    保姆无奈，赶紧给果树的妈妈打电话。保姆按下手机免提键放大声音让果树听着。妈妈的声音传来：
    “快去，进教室！周末我会带你去买你想要的那款’奥特曼’玩具。”
    果树把后背和屁股紧紧贴在车内的座位上，两眼一闭，抱起肩膀，装着听不见。妈妈火了：
    “快去！进教室！如果你迟到，今天放学回家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果树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妈妈在电话里大吼：
    “我要把你的玩具统统扔掉！”
    大吼也没起作用。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大部分学生已经进了教室，少数几个要迟到的都小跑着进了大门。守门的学校门卫看到果树制造的这场“上学僵局”没有解决的迹象，就缓缓地关上了大门。
    妈妈的奖励或惩罚都不管用，果树坚决不下车。保姆和司机没办法，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了，只好把他又拉回家里。
    上课的时候田丁老师对大家说：
    “同学们，我们的校园是安全的，不会有什么会说话的怪兽。有的同学想象力丰富，喜欢讲故事，但故事里的是假的，人们想象出的，不会真的发生。”
    泰山觉得老师讲话中间好象看了自己一眼。他转身看看身旁的张小跑，发现张小跑故意不理自己，两眼朝上看天花板。
    下课时女生花满跑过来。她是班里最爱讲话的女孩，有时老师不得不叫停她，怜爱地说：“我的小麻雀，你一定说累了吧，快歇歇吧。”她却说：“我不累。”
    花满认真地告诉泰山：
    “我爸爸说动物是没有语言的，只有人类才有语言。动物发出的声音只是动物间的信号，再会唱歌的鸟也不会说话的。八哥、鹩哥、鹦鹉也不会说话，它们只是被训练模仿主人的声音，模仿得像主人就会给它们好吃的。它们当众表演的也都是之前和主人练习好的那么几句。有句成语’鹦鹉学舌’你听说过吗？我爸爸说明年过生日时可以买只鹦鹉做我的生日礼物。我要教它说话，不过爸爸说教鹦鹉说话是件很难的事，那我也要试一试。我还不知道鹦鹉爱吃些什么，中午时我要去图书阅览室仔细查查。”
    泰山忍不住打断她：
    “我要去洗手间。”
    泰山向门口走去时听到身后两个女孩的对话。夏叶说：
    “他是个说谎大王。”
    花满说：
    “不，他是个讲故事大王。”
    泰山并没有去洗手间，他向走廊侧门走去。
    门外的大杨树高高地立在那里。泰山向上望去，树叶间一只鸟都没有。会说话的乌鸦不见了，还是真的从来就不存在？泰山的困惑变成了不安和难过，他又开始哭了。
    这一哭让奇迹又回来了。
    “你是在哭吗？”
    天哪，这个声音终于又出现了。泰山赶紧睁开眼，乌鸦阿康还站在上次那棵树枝上，正望着他。泰山想责备阿康，为什么消失？可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人家长着翅膀，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关别人。
    “你是不是没有遵守我们之间的诺言？”
    阿康难过地低下头。
    “没遵守就没遵守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告诉了谁，下个课间就把他领到这里。我可以和他谈谈，证明你是诚实的。”
    泰山感激地使劲点点头。上课铃声响了，泰山说了声“谢谢乌鸦先生。”转身跑回了教室。
    当张小跑跟着泰山走来时一直在笑，直到听到乌鸦说：
    “你好，我是乌鸦阿康。”
    他张着的笑口，惊讶得都合不上了，两眼瞪得大大的。泰山替他回答：
    “他是张小跑。”
    “好吧，张小跑，很高兴认识你，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这个公园里，当然这里还有我的许多朋友，不只有乌鸦。”
    张小跑慢慢缓过神来：
    “泰山没有说谎。”
    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泰山当然没说谎。不过你没有信守对他的许诺，对不对？”
    “是的，我告诉了果树，果树又告诉了花满和夏叶。对不起，泰山。”
    “那下个课间你可以把花满和夏叶请到这里来，我可以向她们证明泰山和你所说的是真的。果树今天没来上学，以后我再向他解释。还有，以后你可不要爬到树上掏鸟蛋，万一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会受伤的。”
    “我再也不会了，谢谢你乌鸦。”
    泰山确实没有进入梦境，乌鸦阿康就生活在这里。这座小学和公园相邻，或者说小学占据了公园的一个角落。公园里有很多树，有的树已经活了很久，依然顽强地立在那里。
    阿康是只老乌鸦，究竟有多老只有阿康自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话不假。不过如果你去了那座公园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只乌鸦是阿康。因为它头上有一根灰白色的羽毛，这在乌鸦中是极少见的。有人认为这就象人类年纪大了头发会变白一样，不过一般的乌鸦不能活太久。
    阿康这个名字是被人无意中叫出来的，那还是多年前某个夏天。那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多，阿康就找了块塑料当做雨披，一下雨就顶在头上。那块塑料原是方便面的包装，上面大大的写着三个字：康师傅。
    有一回一个在雨中散步的人看见了老乌鸦和它的雨披，那人非常惊讶。以后就常向别人说起自己见过一只穿康师傅雨披的乌鸦。别的鸟觉得这事挺可笑，就跟着一起叫它康师傅。老乌鸦也不介意，康师傅就康师傅吧，得到一个叫起来能让人开心的诨名也不错。
    乌鸦的秘密最初是泰山告诉了张小跑的。
    张小跑的小脑袋总是在忙着琢磨该玩点什么啦。他发现了一个果树的小秘密。果树违反田丁老师的规定上学私藏玩具，书包里藏着一只“奥特曼”小人偶。他想借来玩玩，就去和果树商量。
    “果树，我知道这个校园里藏着的一个秘密。如果我讲给你听，你愿意把你书包里那个’秘密’让我玩一会儿吗？”
    果树想了想，同意了。
    “我愿意。但你必须答应我，到一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去玩。如果被老师发现没收了，你就要赔偿我一个一模一样的。”
    “好的。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秘密是泰山告诉我的，他要求我不告诉任何人。所以你也不能再讲给任何其他人听。”
    “成交！”
    “泰山说他知道这个校园里有只会讲人话的乌鸦，他和那只乌鸦交谈过。”
    “泰山一定是在编故事骗你。”
    “我也怀疑，不过我的姥爷确实养过一只会说话的鹩哥。”
    果树在心里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如果鸟也能讲人话，那不就像到了神话世界？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许是他变成了乌鸦。也或许是哪个妖精变的，那故事就更热闹了。
    果树承诺要保密，可是这个承诺只坚持到中午。
    午饭后是孩子们自由活动时间。花满同学和夏叶同学在画画。她俩合作画了位公主，一个人给公主的头发涂色，一个人给公主的裙子涂色。果树跑过来，神秘地对她俩说：
    “如果我告诉你们这个学校里有只会讲人话的乌鸦，你们信不信？”
    “你见过啊？”
    “我没见过，我是听张小跑说的。张小跑是听泰山说的。泰山见过它，还和它说过话。”
    “骗人。”
    “不一定。我有一本专门介绍’神奇动物的书’，里面有很多你们从来没听过，具有神奇魔力的动物。”
    “那它对泰山讲了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张小跑没告诉我。不过我们这所小学校据说在这里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这么久，说不好这里会有某种神奇动物。”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果树的小脑袋一直惦记着“会说话的乌鸦”这件事。放学回家后，他打开电视，正在放他最喜欢的“奥特曼”。今天的奥特曼要打的怪兽是只“大鸟”。大鸟长着可怕的弯刀一样的嘴，还能喷火烧毁城市。这让他又想起白天“会说话的乌鸦”的传闻。他想如果泰山和张小跑说的是真的，不知道那只乌鸦是只“好鸟”还是只“坏鸟”。要是只“坏鸟”，我若遇见它，能打败它吗？
    这之后就闹出了果树早晨不进学校的那出戏。
    阿康当然是一只“好鸟”，没过多久孩子们和乌鸦成了朋友。一位特殊的朋友——一只会说话的乌鸦，这是世上最奇妙的事情。他们不约而同地遵守着不向大人泄密的约定，因为只有孩子才能听懂乌鸦的语言，大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田丁老师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她是和这些孩子距离最近的大人。她教孩子们语文课。
    有一天语文课孩子们学习一首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的孩子早就会背，有的孩子很快就能记住并会背，有的孩子到下课也只是记住了头一句。他们虽然坐在一起，但每个孩子心智高低不同。不管是先天还是后天环境，这是个事实，就像他们身高不同、胖瘦不同。田丁老师懂得，尊重这样的事实才是对孩子的尊重，才能得到孩子们的认可，做他们的朋友。
    孩子们在一起大声朗读，朗朗书声勾起了田丁老师的一段回忆。
    上大学三年级时，她做为志愿者去了一所山里的小学，支教一个月。山里的小学校很破旧，只有十几个孩子。那是她第一次给别人做老师。第一次站在讲台上，讲的也是“床前明月光”，带着孩子们一起背“床前明月光”。
    晚上，支教的大学生们借住在村委会的大院里。那是个早春，一个农历十五之夜。田丁老师站在窗前看到空旷的院子里撒满月光，这句“床前明月光”忽然打她心底冒出来。这诗、这景，混合出一股寒意，刺得她一阵寒战，赶紧穿上大衣。那一刻田丁老师想到这句唐诗可能会是她人生中理解最深的一句。
    田丁老师想若干年后这些孩子会长大成人，他们也许会在某一刻触景生情。或能想到一句唐诗，由某位古人会来抚慰一下心灵。那一刻我们和祖先心心相通，一起发一声叹息。也许那首诗已忘，也许那一句已忘，但还有一片“意境”留心底专等着在那一刻派上用场。
    阿康最喜欢在孩子们上语文课时站在教室窗外的树枝上，听他们齐声朗读。那就像是“童声合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阿康听得出，那里面甜甜的声音，是花满的；憨憨的声音，是泰山的；尖尖的，有些刺耳的声音是果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