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两面梦千年

    
    正值旅游旺季，楚江一带的十里水乡，游人如织。
    澜江小镇沿街的上百间老店铺里，摆着各式诱人的小吃，或精致的工艺品，琳琅满目，着实热闹。
    和父亲加上临时请的小工林冉两人那忙碌的身影不同，林宛陌正没精打采地坐在自家的铺子后头，在父亲日夜手工赶制出来的扇子上，绘画、题诗。
    画，是几乎固定的山水花荷。诗词，也脱不开，来回的就那么一些。
    有时候，要应顾客的要求，拿着刻刀在扇骨或者扇柄上，帮忙刻上“xxx于澜江留念”，“送给至爱的xxx”，大概如此千篇一律的事。
    现代人家，家家户户有了风扇空调，所以林家百年老铺的扇子生意，早已日渐式微。父亲却一直要坚持着手工制作，说是传下来的手艺，不能给丢了。
    但手工制扇，成本高昂，卖价自然也不能差了去，动辄好几百。往来游人，真正愿意掏如此高价，买回个不常用，又不常带的物件，那是少之又少的。
    眼见入不敷出，父亲才终于听了劝，从外面进了些厂子里机制的扇子，在铺子里头同样摆着卖。
    这样的普通折扇，不过卖个十块、二十，在七月天里，手执纸扇，行走水乡，却正是装点斯文，附庸风雅的“好”东西，或者说是“恰好”的东西。
    往常手里头的这些工作，都是由母亲来完成的。但是因为母亲近来的身体不适，去自己那位退休老中医的外婆家疗养去了，她不得不放弃了和好友去游山玩水，到外面大好河山多看看的的计划，回来帮父亲的忙。
    就在林宛陌机械地重复着手上，那早已毫无新意的“临摹”工作，突然小工林冉伸了个头进来，眨了眨眼笑着说：“小陌，你快出来看看，店里头来了个怪人。”
    林宛陌此时正是百无聊赖，听到有趣儿的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下手上一把只绘了一半的荷塘鸳鸯戏水团扇，就跟着跑了出去。
    此时，已经接近午饭时分，外面街道的行人少了许多，店里也没有什么顾客，所以林冉口中所说的那个怪人，林宛陌一眼就瞧见了。
    “这是在玩COSPLAY么？”当林宛陌看到眼前的一个竟是古代书生打扮的青年，忍不住吐槽了一下。
    只见他身穿一身青墨长衫，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青玉发冠之中，清秀的面孔，明亮透彻的双眼，别说，乍一看，卖相还真挺不错。
    只是那件长衫未免有点脏，领襟上微微的泛黄，褶皱也多了些，似是已经好久没有换洗过的模样。
    看到身穿宽松T恤，搭配一条浅蓝牛仔裤的林宛陌出来的一刻，那个青年书生先是稍稍愕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两眼。
    林宛陌素有艺术系花之称，自然长得是极为清秀美貌，像足了水乡的本地娇柔女子，其实性格外向，活泼火辣。此时看到青年书生一副猪哥样，林宛陌剜了一眼，就要说上对方几句。
    那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却转而开口和旁边的林爸搭起话来，“老板，我在坊间听闻林家老铺的盛名，所以特意赶来。我手上正好有一把折扇，是从别人手中所得，说是一件老物件，不知能不能帮我看看？”他的口音软糯平和，虽然说话有点怪怪的，但听起来还挺接近本地的，只是人看着面生得很。
    “喔，这位后生，真有这样的好东西？那不妨拿出来我瞧瞧。”同为好扇之人的林爸爸，一听就马上来了兴趣，也就自动忽略了对方刚才的失礼之处。
    “嚯”的一声轻响，青年书生从长衫的宽袖里，拿出一把折扇，然后熟练地打开，再递了过去。
    林爸爸伸手接过，匆匆只是瞄了一眼，“咦，这扇子，还真是把好东西，好东西啊……”。
    林宛陌被自己父亲连续的两声“好东西”，引起了好奇心，也暂时没有再和那“怪人”计较，凑上前去，低头打量起来。
    这是一把山水画折扇，扇面画的景色很“普通”，就是脚下所在澜江小镇最出名的古貌晨曦。当然那是曾经的景象，经过多次的现代商业开发，早已经不复再见了，不过存在一些老画作和老人们的记忆里。
    扇子是全手工制作的，扇子的大骨上每根细小的竹纹都丝丝分明，溜光滑亮，几乎找不出一丝的刀伤。握于手中，甚至能感受到扇主人对此物的喜爱，时常把玩，日夕摩挲，愈摸愈润，从而像是捎带有了人的灵气神韵。
    作扇之人刀工细腻，技巧出色，整把折扇每一根线条都充满美感，每一道工序的都几乎达到了完美的程度，结构比例也恰如其分，拿于手上的握感，打开合上时的手感，种种细节几乎做到了极致。
    如果单单仅此于此，林爸爸自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也能勉强做得出来。但是眼前折扇扇面所用的桑纸，颜色微泛轻黄，古朴韧厚，透着浓浓的年代气息，一眼就能瞧出，不是那么轻易能弄到的好纸。
    很多人都可能知道，手工扇骨的原材料，都是要经过陈化的，三五年不等。新扇子的每片小骨上一般还带着青，这样是为了确保扇骨的韧性和光泽度。但眼前这把扇子的扇柄扇骨，留青已去，色似琥珀，又若蜜腊，滋润悦目，竟然完全看不出了到底是什么年份的，但稍微识货的人，都几乎已经可以确认是一件老物件了。
    还有那扇面画，韵味古朴深远，却墨色鲜润，景色“普通”，细看，却感觉当年小镇古貌，就这样扑面而来，让人身临其境。
    “小后生，你这扇子，抱歉了，我是看不出个具体来，不过敢肯定是件了不得的好东西。那什么，你还是赶快拿回去，好好地保管着。”林爸爸连忙小心地把折扇合了起来，递回给那青年书生。这那里还是把折扇啊，简直就是把珍贵的文物了，换谁家，都得当成传家宝，找地方给藏好或供起来。
    “嚯……”，青年书生接过扇子，手腕轻振，又把折扇打开，还扇了两扇，那轻松随意的动作，却看得林爸脸都不由抽搐了一下，心疼呀。
    “老板，这扇子，不知道你收么？一千块，不，五百块卖给你怎样？”林宛陌还在回想着刚刚那幅让人赞叹的扇面画，突然听到青年书生来了这么一句，她惊愕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个人不但怪，莫不成还是个傻子？
    “啊，收？怎么，小后生，你难道还想卖了它不成？”林爸也是被吓了一跳，这种东西别说一两千，就算是怕看走了眼，万字头，他也分分钟愿意赌上一赌的。
    “是呀，我是来里旅游的，但下车之后，随身之物，都不小心遗失了，如今是寸步难行啊。”青年书生说话有点不文不白，但大概意思还是能让人听得明白，就是行礼钱包被人偷了呗。旅游区人多手杂，这种事也见怪不怪了。
    “手机也没了？”林爸问。
    青年书生摇了摇头。
    “小后生，你这样，大叔这里有电话，你要不打个回家，先和家里人说说你的情况？”
    青年书生又摇了摇头，“我就是和家里闹了矛盾，才跑出来的，暂时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让让步？不然就算报警，你的那些东西，什么时候能回来，回不回得来还是个问题呢。”听了对方的解释，林爸也有点犯难了，心想大概就是个富家子弟，可能因为独立特行，和父母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扇子他很喜欢，但是万万不能趁人之危的。
    青年书生依然倔强地摇了摇头，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上、眼神里突然透露出淡淡的哀伤神色来。
    林爸看状，无奈说道，“小后生，你这扇子，大叔不敢要。如果你想回家，大叔倒是可以帮帮你。”
    “老板，好意心领了，但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竟然你扇子你不收，那么你店里还收人不？”
    青年书生此言一出，刚刚本来还有点可怜他的林宛陌“噗呲”一下，笑出了声来，看到父亲马上瞪了自己一眼，她才发觉有点失态了，连忙收敛起笑意，不过心里暗自又替眼前这个家伙，添了个新的标签，脸皮够厚。
    “小后生呀，你看我这么个小店铺，都已经有三个人了，实在收不下了，要不，你去别家问问。”林爸为难了，而且大概也是开始觉得这个怪怪的年青人，是个麻烦，暗想还是少沾惹为好，但还是尽量语气婉转地拒绝着。
    “别呀，老板，喔，不，大伯，我会干许多活的，画画，题字，打扫，跑腿什么的，都能做。其它地方我也去问过了，都没成。现在腹中饥肠辘辘，实在是没地方可去了。”那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看到林爸有“送客”的意思，马上急了，于是极力地推销起自己来，神色殷切，言词恳恳。
    林爸只感觉自己两边的太阳穴在微微作疼，但是对方竟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又看到他脸上的确面带饥色，心里不由一软，“这样吧，小后生，也到吃午饭的时候，你要不嫌弃，就留下来吃顿饭，待会，大叔再替你想想办法。”
    “谢谢老板，大恩大德，必当涌泉相报”，青年书生听了林爸的话，喜出望外，作揖谢过，礼仪派头，倒还真像那古代的书生文士。
    林爸看他这副模样，得，这孩子魔怔了。
    “林冉，你带着那谁，对了，小后生，忘了你叫啥来着？”
    “老板，我叫柳菁。”
    “柳菁是吧，你跟着林冉，到那后面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其它事，晚些儿我们再说。”看到此时刚好有新客人进来，林爸匆匆交待了几句。
    “谢谢，谢谢……”，青年书生见好就收，没有再啰嗦什么，就跟着林冉走了，临了还习惯地“嚯……”地一下，又打开了他手中那把折扇，看得后面的林爸又是一阵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