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韩丁的心里并不责怪程瑶,程瑶给他的印象一向很好。在韩丁眼里,程瑶是个热情泼辣的姐姐的形象。说起话来虽然心直口快,却能善解人意;做起事来尽管风风火火,但也有板有眼,雷声既大,雨点也不小。在她搬出老爸帮忙疏通关系的第二天,鉴定书这件事就有了大致的结果。公安学院那边传过话来,让他们再到研究所去一趟,还是找那位姓汪的,看来已经有人和姓汪的打过招呼。
当天下午罗晶晶就去了研究所,是她一个人去的,因为前一天韩丁突然半夜三更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罗晶晶叫他起床吃饭时才发现他脸色苍白、两眼无神、额头滚烫。她把韩丁拽起来去了医院,查了一上午也没查出所以然来,打了退烧针吃了消炎药——医生说肯定哪里有炎症了——然后回到家里捂着被子继续睡觉。罗晶晶等韩丁睡了,就一个人到研究所来了。
这次她在这家研究所的经历格外简单,直接到老汪的办公室找老汪,见着老汪就汪老师汪老师地一叫,“材料”就顺顺当当地拿到手了。“材料”就是那份血迹鉴定书的复印件。那位汪老师脸上依然不苟言笑,但在罗晶晶道谢要走的时候竟出乎意料地给罗晶晶留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老汪说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找我,我不在家我太太就在,太太不在有我女儿,反正家里总有人的。
罗晶晶把这份鉴定报告的复印件拿回家来,自己先看,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韩丁烧退了,喝了罗晶晶熬的粥以后,有了些精神。就披衣坐在床头的灯下看这份鉴定书。毕竟他也没有专门学过这门知识,报告里符号连篇、术语成片,无论怎样穿凿附会,也是似懂非懂。韩丁把这份不算太长的鉴定报告反复看了四五遍,看得眼睛都花了,看得罗晶晶都劝他赶快躺下别再看了,他才放下材料,用罗晶晶带回的那个电话号码给老汪打电话。
老汪在家,正吃饭呢。他让韩丁第二天上午去所里找他。第二天韩丁就去了。虽然高烧刚退,脚下发软,但还是让罗晶晶扶着他去了。他在研究所的痕迹检验室里见到了这位“血迹专家”,他们在一排排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试管的包围中,交谈了大约十分钟。韩丁首先问了这份血迹鉴定的结论,他说他在这份鉴定书的结尾没有找到任何明确的意见。“从血迹分析上看,被害人究竟是不是被告人所杀呢?或者说,被告人有没有可能杀她呢?鉴定分析说得模棱两可,还是说清楚了我没看懂?”老汪说:“这说明你确实看懂了。这份鉴定报告只是客观地记录了血迹化验和分析的情况而已,首先,我们对被告人外套上的血迹进行了DNA检验,证明确实是被害人的血液无疑;其次,我们对外套上的血迹分布特点做了一些分析。至于这些血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能认定被告人就是凶手,则没做结论。因为从目前我们分析的情况看不好绝对认定,当然也不能彻底排除。这需要办案单位根据现场的其他痕迹和证据,根据各方面侦查调查的结果,综合判断,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老汪的这番话让韩丁心中暗喜,看来这份血迹鉴定也顶多算个旁证,只有参考分析的作用,没有认定的价值。他又问了些别的问题,大都属于血迹鉴定基本知识方面的问题,如:为什么形容衣服上的血点用了“擦拭”这样一个词,“擦拭”是个什么概念呢?老汪就一通解释:“擦拭”就是沾染的意思,是指被告人的衣服沾上了血迹,这血迹可能是沾上的,可能是擦上的,可能是蹭上的,几种可能性都有……韩丁频频点头。这时检验室进来人了,韩丁的求教遂告结束。
拿到了这份血迹鉴定书并且知道了它的含义之后,韩丁急于要找到的是另一份鉴定书,就是由市公安局技侦处所做的第二份鉴定书,也是那份最终被列入到证据目录中去的鉴定书。那份鉴定书是否提出了什么结论性的意见或者倾向性的观点,依据又是什么,成了韩丁最想知道的事情。检察院原来给他的材料中,唯独缺了这份最关键的文件。他再次找了检察院,提出需要看一下这份鉴定书。检察院答复说可以,答应去找。隔了一天他再打电话到检察院,检察院说那份材料在目录里有,但可能在主诉检察官那里,主诉检察官去北京出差了,你过两天再打电话来问问吧。韩丁无奈,他只有等。他甚至无法预测在开庭前他能否拿到这份他必须拿到的鉴定书。
在寻找这两份鉴定书的同时,韩丁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就是寻找目击者。目击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进入制药厂工地的那两个人也都是绍兴人,一个名叫钱德来,在制药厂工地上当电工,另一个名叫洪卫国,是个架子工。两个人的证词大同小异,韩丁都看过,总的感觉比较笼统,对很多细节诸如发现龙小羽进入工地的时间和位置以及具体过程交代模糊,对那天晚上四周环境的描述也太过简单,韩丁从直觉上感到其中必有破绽可寻。
证词记录中分别记录了两个目击证人的联系地址和联系电话,但韩丁按号码打过去,竟然是个空号。按地址找过去,才发现原来就是制药厂的扩建工地。现在这块地皮早已换主易帜,被另一家企业收购了,并且早就盖起了高高的围墙,早不知里面变成了何等风景。那成了空号的电话想必就是当年工地办公室的电话,自然早已随着工地的消失而撤销了。韩丁又去找了当时承担扩建工程的那家建筑公司,向他们查问这两位工人的下落。建筑公司答复说他们都是临时招募的民工,工程一停便到其他地方揽活去了,早已不知去向,甚至是否还在平岭都很难说。韩丁知道他们都是跟着大雄干的人,就向那家建筑公司打听大雄。他还到其他工地上打听过大雄——大雄在平岭的建筑行里不是很出名嘛——遗憾的是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大雄这个人的,偶尔听说过的,也只知道他是个很厉害的工头,但说不清他现在去了哪里。
这其实只是一个完全不知有无价值的线索,韩丁却带着罗晶晶,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地几乎走遍了平岭的每个建筑工地和每个建筑公司,找得极其辛苦。开庭日期日渐临近,可供耕耘的地方也不多了。找不到这两个证人,检察院对载人证据目录中的那份血迹鉴定书的下落又迟迟未见答复,韩丁和罗晶晶每天早上起来,吃完了早饭便茫然相顾,谁也不知道今天该到哪里去,再干点什么。
彷徨了三天,韩丁突然想起了平岭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那位姚大维,于是他就找了姚大维,像过去一样,打着老林的旗号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电话里的姚大维还是以往那样爽快的口吻:“我最近太忙,饭不吃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韩丁就说了想看看血迹鉴定报告的事。当然,他只说想看看血迹鉴定报告,没说想看哪一份报告,更没说他知道有前后两份血迹报告的事。
姚大维说:“就这事啊,没问题,你找检察院要就行,他们都有。”
韩丁说他已经要了,检察院到现在还没找到呢。姚大维想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回去查一下,我帮你复印一份。”
韩丁大喜过望,没想到姚大维这么帮忙,不由连声道谢。他放了电话就把这个情况向站在边上听着的罗晶晶说了。罗晶晶愣了半天,不相信地问:“咱们要给他买点东西吗?”
韩丁愣了一下,马上摇头。他摇头是为了表示他和姚大维的关系有多么好,他说:“姚大维和老林是老同学,和我现在也没得说了。不用!”
但韩丁和姚大维通完电话以后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急得韩丁每天晨昏坐卧不宁。他隔两个小时就给姚大维的手机打电话,夜里都打,但每一次都是“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他给姚大维单位打电话,电话转来转去终于转到姚大维的办公室,姚大维的一个同事在电话里把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地问了个底儿掉。韩丁一通自我介绍:我叫韩丁,是北京来的,是姚大维的朋友云云……韩丁的京腔京调很标准,一听就肯定是北京来的,假冒不了。于是对方便告诉他,老姚生病回家去了,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韩丁蒙了:“哎哟,他怎么病了?”对方说:“他也是人,怎么不能病啊?”韩丁说:“噢,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我去看看他。”对方毕竟不明韩丁的底细,多有不便地搪塞过去:“啊,他家呀,不知道。我们也没去过。”如此这般,韩丁也无奈。
挂了电话,韩丁心情坏透了,在一边旁听的罗晶晶看他脸色不好,便叨咕:“还是得送点东西吧……”罗晶晶这么单纯的小姑娘现在居然变得这么世故,动不动就想着“送东西”!送东西是什么?是行贿!韩丁愤怒地说:“不用!”
韩丁赌气地想,到了开庭的那一天,逼急了,他就当庭要求把第一份血迹鉴定书也作为呈堂证据。但想想又觉得没用,因为第一份鉴定书也并未否定龙小羽杀人,所以,即便第二份鉴定书认定杀人,和第一份也不矛盾。他之所以想搞到第二份鉴定书,无非是想提前研究,请教专家,找出矛盾,找出漏洞,而这个目的在庭审过程中匆匆听读一遍是绝对难以达到的。
在得知姚大维生病回家的第二天,他们等待已久并且为之紧张已久忐忑已久的那个日子终于来了:韩丁接到了法院的通知,通知他三天后正式开庭。韩丁知道,这案子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了,他不能再傻乎乎地苦等这份血迹报告,在最后的三天中,他必须全力以赴抓紧时间进一步熟悉那些原来早已烂熟于胸的辩护材料,为开庭做最后的冲刺。那些材料他本来已能倒背如流,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以及整套的逻辑推理和法理分析,随便从哪里进入都能前连后贯、纲举目张,但从接到开庭通知的这一刻起,他似乎一下子把它们都忘了,他的大脑就像遭遇了病毒的电脑,所有储存刹那间一片空白,他不得不从早到晚把那些原始记录一一重啃一遍,重新输入大脑。他全神贯注于这样的复习,并没有注意到罗晶晶仍然在不厌其烦地拨打着姚大维的手机。她并不知道韩丁找姚大维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姚大维请病假回家了,她主观地认定韩丁执意寻找姚大维肯定是为了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吃午饭的时候韩丁忍不住问她:“你这两天总拨电话到底给谁打?”罗晶晶不答话,继续拨。突然,她把电话飞快地递给韩丁,说:“通了!”
韩丁疑惑地接过电话,问她:“谁呀?”他在对方接听之前听到罗晶晶说出了“姚大维”三个字时,几乎吓了一跳。
“姚大维?”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果然是姚大维的:“喂,哪位?”韩丁一听到姚大维的声音竟措手不及地结巴起来:“姚,姚,您是老姚吗?”
姚大维的声音有气无力:“你是哪位?”
韩丁嘴里还塞着米饭,口齿囫囵地说:“我,我,我是韩丁呀。”
姚大维居然想不起来似的:“韩丁?”但出乎韩丁意料的是,他接下来突然说到了那份血迹鉴定书:“啊,对了,你是问那份鉴定书吧,不好意思这两天我生病了,一直没上班。那份鉴定书我查了一下,已经送到检察院去了,我让检察院的人给复印了一份,还没来得及让你来取呢,真是不好意思。这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韩丁说:“明天,明天就该开庭了。”
姚大维说:“是吗,你要急的话,可以直接到我们队里去取,我给他们打个电话,你去了就找一个姓廖的……”
姚大维的态度让韩丁很感动,再三道谢,记下了那位姓廖的姓名和地址。他吃完了饭就和罗晶晶一起冒雨到姚大维的单位去。路上,罗晶晶因为这个电话是她的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才打通的,所以格外兴奋,她情绪高涨地问韩丁:“韩丁,明天就要开庭了,你对胜诉有多大把握?”其实,这类问题他们不知已经讨论过多少次了,每找到一个新线索,每得到一个新证据,他们都会把整个案件的结果重新展望一次,越展望越有信心,越觉得前途光明。至少韩丁认为,由于他们成功地获取了龙小羽与祝四萍确实有过恋爱关系的确凿证据,强奸之说已显得极其勉强。他们虽然没有找到大雄手下那两个在本案充当证人的民工,但已有足够理由对他们关于龙小羽与祝四萍没有恋爱关系的伪证提出反诉。法庭追究与否暂且不说,但他们所作的其他证言,特别是关于看到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走进工地的证言,都将连带着因人而废。而在这种情况下,公安机关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一切和龙小羽有关的痕迹就只能证明龙小羽那天晚上去过现场,只能证明他和四萍确实发生过性关系,不能证明这个关系就是强奸,更不能证明在这个关系之后就是杀人。在这个案件中,强奸是皮,杀人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何况,四萍身中三刀,刀又在哪儿?还有外套上的血,龙小羽那天返回现场发现四萍被害后曾抱过四萍,他想救她,结果染血上身,所以,血迹也不能认定龙小羽就是杀人者。总之,警方提出的几乎每一个证据,都不能绝对排除其他可能。从证据学的角度说:一千个可能不等于一个必然。只有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的证据,才称得上证据。
罗晶晶不懂法律,甚至她也说不清证据这个词的定义,但她从韩丁的言谈话语中,从韩丁在绍兴与他找的那些证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从这些天韩丁渐渐晴朗的脸色中,已经明确地察觉到,事情正向好的方向扭转。
从工人新村到姚大维的单位——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要穿过大半个平岭城区,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一路无阻,很顺利地在姚大维那位姓廖的同事那里取到了他们要取的东西,然后原路返回。这一天天上下着小雨,雨水使城市显得比平时干净,空气也比平时清新。罗晶晶和韩丁挤在同一张伞下,彼此依靠了对方的体温,这种天气和他们彼此相依的样子让韩丁突然被自己感动,他在刹那间回顾了他为龙小羽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情敌夜以继日风雨兼程的每一个点滴积累的努力,他看到身边的罗晶晶一扫初来平岭时的阴愁,显得精神振奋充满信心,他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成功。
明天本案就要开庭,开庭前韩丁的心情与罗晶晶并不相同。虽然他也有信心,也预见到了已经可以预见的成功,但他不能预见,或者不愿预见的,是这个成功于他究竟是祸是福,他一直刻意回避展望这个成功的背景和它将要导致的结局,尽管这个结局他早就心知肚明。是的,他是为了爱才这样努力的,他是被罗晶晶感动了才这样玩命的。但无论如何,他在辩护上的胜利,说不定反而葬送了他这份努力维持的爱情。
韩丁想,罗晶晶会预见到这个结局吗?还是和他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层窗户纸说厚也厚,说薄也薄,反正罗晶晶至今从未和韩丁谈到过他们的未来,她对未来的态度和原则非常暧昧,难以揣摩。如果龙小羽无罪出狱,她将怎么选择?她是真的像个没有远虑的孩子那样,只顾龙小羽眼前的死活,还是早把一切都想好了,故意隐而不说?
明天就要开庭了。现在,他们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皮包里揣着刚刚取回的那份最后的文件。罗晶晶的话题依然执著在这个将见分晓的案件上,仍然执著在韩丁到底有多大胜算上,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早已擅自带了胜券在握的振奋。
韩丁没有呼应她的振奋。他们站在路边等出租,雨天的出租不好打。他们亲热地挤在那张小小的雨伞下,雨水的包围使他们之间看不出任何间隔。
韩丁说:“我们说好的,只要我们尽力了,案子无论胜负,互相都不埋怨,你还记得吗?”
罗晶晶说:“谁说埋怨你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对明天出庭辩护,有多大把握。”
韩丁说:“从我现在拿到的证据看,法院再判他杀人肯定是太勉强了。我想,至少说服法官不定他的死罪,应该是有希望的。”
罗晶晶说:“不定死罪,就说明他没杀人。他没杀人,就说明他无罪。他无罪,就应该放了他。难道法官会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吗?”韩丁说:“审判的进程可能很复杂,很多情况是难以预料的,并不是认定不了死罪就马上能放他出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韩丁打着伞往车前走,走了两步发现罗晶晶没有跟过来。她还站在原地,任雨水淋湿双肩,韩丁惊异地叫她:
“喂,怎么啦?上车啊!”
罗晶晶依然没动,雨流在脸上,像泪水一样。她怔怔地问:“你是说,他就是没罪,也出不来?”
韩丁走回去,把伞遮在她的头上。罗晶晶的样子让他心中不快。他不满地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当初不是说,只要他能活下来,能不死,你就知足了吗?”
罗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从这目光中看到了她的疑心和抱怨,罗晶晶说:“我不明白,是法院不想让他出来,还是你不想让他出来。”
是的,也许在韩丁的潜意识里,他真的不想让龙小羽出来,但他从没真的这样想过。他作为龙小羽的律师,要真这样想,就等于没人性了。所以,罗晶晶的这句话就不免说得太狠,太过分。而且隐隐地戳到了韩丁的痛处,令他恼羞成怒,他控制不住地让自己的愤怒从声音中发泄出来:
“什么意思呀你?我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干行了吧!我几次到平岭来到绍兴去,花这么多钱我是玩儿呢,旅游呢,行了吧!”
罗晶晶见他生气,马上退缩了,开口想说缓和的话,但她的缓和无形中却变成了争辩和提醒。
“我没说你什么都没干,我是怕你讨厌他……”
“对,我是讨厌他,要是法院判他无期,我就给他辩成死缓,要是判死缓,我就让法院枪毙他,行了吧!”韩丁越说越气,“既然你把我想得这么坏,当初干吗找我辩?既然这样明天我也甭出庭了。我不沾这个事你该放心了吧。明天你自己去给他辩,材料我给你准备好,你看着哪份能用你用哪份,哪份没用或者还能害了他你就给撕了,到时候法院是杀是放都不关我的事,都和我没关系,行了吧!”
韩丁说到一半罗晶晶就哭了,她的抽泣和眼泪并没有让韩丁稍稍息怒,反而让他越说越来劲了。那辆等他们的出租车早被另一对男女捷足先登,晃动着车前的雨刷开走了。韩丁把雨伞往罗晶晶怀里一塞,怒火上头地扭脸就走,他大步过了马路,听着罗晶晶在身后的哭声也没有回头。
他没想到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会因为龙小羽而翻脸。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他们为了龙小羽而同心协力,四方奔走,连夜里做梦都梦的是这件事,可没想到胜利在望时居然闹翻。
韩丁也想哭,他委屈透了!可他脸上只有雨水,没有眼泪。他快步走,走到浑身湿透了,才发觉自己不仅心冷,身上也不胜其寒。寒冷使他冷静下来,气慢慢地消了,但他不想早早地回去。他冷得受不了便走进一家路边的桑拿店,他在一个水清见底的大池子里一直泡了两个小时把身子泡暖,等服务生把他的衣服全都烘干了他才出来。从桑拿出来时雨已停了,天也黑了,他想回工人新村去,拦住一辆出租车又挥挥手放掉了,然后沿着街往相反的方向走,走进一家小餐厅,坐下来点了两个菜,还要了一瓶冰啤酒,对着嘴大口喝,嘴里和心中俱是苦不堪言。他从未这么喝过酒,一瓶酒咚咚咚地喝下去,菜没怎么动,脸和眼睛都红起来。
借着心里的酒劲,他真想大声问自己:你还爱她吗,还爱这个其实并不爱你的女孩吗?你为了得到她的爱,才去救她爱的那个人。等把她爱的那个人救出来,她也就彻底不爱你了。你做这件事的动机,与这件事必然会达到的目的,竟是如此矛盾!这矛盾你以前不是不知道,不是没预见,只是你一直苟且偷安地骗自己,骗自己罢了!
他骗自己是因为他一直幻想罗晶晶还是爱他的,她对龙小羽只是旧情未了,只是仁义之心,只是不忍看着他死去而已。但现在,当他一步一步地了解了罗晶晶和龙小羽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了解了那段爱情由滋生而发展而炽烈的每一个进程,他的信心也开始一步步地崩溃,他的自我感觉也一步一步地离位。那样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他甚至不知道当龙小羽以无罪之身走出监狱的那一天,当龙小羽和罗晶晶像恋人那样重新拥抱在一起的那一时刻,他会不会像个失败的“第三者”那样,自己转过脸,讪讪地离开。
他摇摇头想否定自己,他能感觉到酒精在脑袋里晃来晃去。他昏昏沉沉地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手机,他想打电话到程瑶家,他想在电话里告诉罗晶晶:他明天会准时出庭为龙小羽辩护的,他会尽全力救他出来的,他会让龙小羽和罗晶晶在灿烂的阳光下幸福团聚!
在拿出手机的同时,他看到了皮包里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也是一份复印件,上面血红的指头和下面暗红的印鉴,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油墨色。他取出这份复印件,打开来看一遍。他拿到它还没看过呢。这份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鉴定书,与公安学院刑侦研究所出具的另一份鉴定书相比,格式大同小异,词语基本雷同。韩丁把手机放在餐桌上,把这份鉴定书反复看了好几遍,把当中的每一个技术表述和原来那份早已熟记在心的鉴定书互相比对,以便发现彼此的不同。这两份报告肯定是有重要差异的,否则,从情理上说,办案人员就没必要在已经有了一个权威机构的鉴定之后,还要再搞出另一个版本。
看完这份鉴定书,韩丁结账离座,走出这家冷清的餐馆。半个小时后,他赶到了平岭公安学院的教职工宿舍区,敲开了刑侦研究所血迹专家老汪的家门。
此时已是不宜登门造访的时间,老汪的妻子已经身着短衣,散发卸妆,一副睡前的打扮,见这么晚了还有客到,有些不悦地躲进卧房去了。韩丁就在客厅仅燃的一盏台灯下,请教于那位不苟言笑的老汪。
为了不让老汪厌烦,为了表示他的来访确实事出紧急,韩丁一上来就从皮包里拿出了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份鉴定书想必老汪也没看过,想必他也有兴趣与自己的鉴定做个比较。
韩丁说:“两份报告文字上大同小异,但还是有点不太一样的地方,我看不大懂,所以,特地送过来请您过目,看有没有原则差别。这个案子,明天就要正式开庭了。”
老汪慢慢地看着那份报告,反复看,眉头很快皱起来,他先是点了一下头,说:“唔,是不同。”继而反问韩丁:“你说文字上大同小异,大同不必说,你看小异在哪里?”
韩丁说:“比如衣服上的血迹,您那份鉴定上用的词是擦拭,可到他这份鉴定里,讲到胸前血迹,还是沿用了上次用过的擦拭,后面又增加了一条,讲了左袖上还有一个很小的血点,就改用了另外两个字:喷溅!”
老汪眉头紧锁,说:“当时我们接了这个检验任务以后,是我们下面一个年轻人做的,我复查的。我们没有注意到袖口上还有血迹。当然了,办案单位找其他人另做鉴定,鉴定结果与我们不同,这也是可以的,是正常的事情。如果确实发现衣服的其他部位有漏检的血迹,那对这个另作的鉴定我们就更不能多说什么了。”
韩丁茫然地看着老汪,问道:“这两个词不一样吗?”
老汪停顿了一下,慢慢地开口,答道:“擦拭,是指血迹可能是由多种方式沾染到衣服上的;而喷溅,只能是杀人时产生的血迹状态。所以,如果不是凶手,身上就不可能有喷溅状的血迹。”
韩丁的脑袋嗡的一声,耳朵似乎也有几秒钟竟是失聪的状态,似乎完全听不清老汪又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全身的血是一下子冲进了大脑,还是大脑的血一下子退回到心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白了还是红了,他的思维几乎僵止,他用近于失语的木讷,喃喃地挣扎道:
“凶手?龙小羽肯定不是凶手,我已经找到了证据……”老汪把手中的那份鉴定书还给了韩丁,依然用没有任何表情的声音,重复了他刚刚说过的结论:“如果这份血迹鉴定报告被法庭采用,龙小羽毫无疑问就是凶手了。”
老汪抬起目光,看韩丁,语气习惯性地再次停顿,停顿之后又再一次地做了意味深长的重复:“这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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