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又一次敲响时,安娜翻了个身,朦胧之中感觉到一种陌生感。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中察觉到自己在躺椅上睡着了。
她起身先看了一下床铺,空无一人,接着才穿着软底拖鞋走出了卧室。
走廊处,书房里面烛光的影子倾泻在门口,门扉只是半掩着。
安娜猜测是卡列宁回来了。
她轻轻推开门,从并不甚明亮的光线中找到了卡列宁的身影。后者正在窗前,食指和中指之间弯曲着,夹着一支点燃了的烟,已燃尽约一半的模样。
从安娜的方向看过去,倒是瞧不清对方此刻的神情,只是从忽明忽暗的烟头中多少感受到了一丝烦闷。
「叩叩——」
安娜站直身体敲敲房门提醒自己的丈夫。
男人略微转过身体看到她,神情怔愣,然后几步走到书桌前掐灭了烟头,同时放低了声音问道:「怎么醒了?」
「不知道,也许躺椅还是没床舒服。」安娜走近对方轻笑了一声回答道。
卡列宁从书桌边走过来,自然地牵了安娜的指尖重新到窗户边才放开。
这个位置,仲夏的凉风已经把烟雾吹散,空气清新不少。
「怎么还不睡呢?」安娜反问道,观察着卡列宁的神情。
「一些工作,还有,一点困扰。」卡列宁的前半句话语神情自若,后面却轻轻皱眉。
「什么困扰?」安娜也眉眼轻皱,神情里掠过一丝担忧。
「你。」
「我?」
惊讶的神情浮现在她睁大的瞳孔处。
卡列宁轻轻抚摸自己的双手,按压着指节。
安娜注意到这个,双手捧了过去,握住他的手,提醒他这个坏习惯。
卡列宁于是放松了双手,但没有挣脱对方的碰触。
「我怎么样?」安娜抬眼再次问道。
「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事情想要告知我?」卡列宁踌躇道。
「什么事?」安娜满怀疑问再次询问。
「令你烦心,或者困扰的事情。」卡列宁提醒。
安娜想了想,然后说:「倒是有一件,但也不算太烦人。」
「请说吧,安娜。」卡列宁舒了一口气,神态又变得镇定起来。
「请说吧。」他再次说道,神情郑重。
安娜看到这一切后,歪歪头,笑道:「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
卡列宁用眼神示意她,他的确想知道。
「傍晚的时候,李迪亚·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过来,让我近段时间同她一起去福利院一趟,她想帮助那些孩子。」
「只有你们?」
「目前是的。」
「这件事为何令你困扰?」卡列宁缓缓问道,「据我所知,你一直有在捐助几所福利院。」
「说是困扰也谈不上。」安娜轻声说道,不自觉的低垂眼眸。
「只是,总觉得这样做是不够的。我是说,一年当中,穿着华丽的衣服去露面几次,总觉得只是在打扰他们的生活罢了。」
「要给他们一些东西也不是那么简单。」
「我们不可能救助所有的孩子,偶尔的几次帮助最多让他们能平安长大,但是之后的事情显而易见的,」安娜摇摇头,有些叹息地说道,「不会有太多孩子能够有很好的未来,我们都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就那么一两个,其余的,他们也要有自己的人生。」
她说完之后抬眼看向卡列宁,又有些落寞地说:「也许我们现在可以给他们
很多好的东西,但是面对那么多华美的物质,却没有人能够一直在他们身边告诉他们,引导他们,我怕这反而会变成不好的事儿。」
「你的考虑是对的。」卡列宁沉思后低声说。
「给与金钱容易,但教会一个人正确面对金钱的诱惑却很难。」
「这就是父母的作用,父母是最基本的。」安娜喃喃道,目光看向窗外的星空,联想到了什么。
「可他们很不幸,有些是父母过世,有些是被抛弃,这意味着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会比一般的孩子更艰难,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直往正确的道路走的。」
卡列宁的视线落在安娜身上,她的神情落寞又带着一丝坦然,这种矛盾的表情出现在她年轻的脸庞上,令他那颗自认为冷酷的心肠也隐隐作痛。
「如果他们需要一份力量,那我们总可以为他们尽一份绵薄之力。」
安娜收回目光有些怔愣地看向卡列宁,后者双唇轻抿,神情柔和。
他微微抽出右手,轻轻抚摸安娜的发丝。
「而你的考量也不无道理,我会同李迪亚·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谈的,由政府出面也不是坏事,纵使他们还小,也是俄国的一份子,他们才是‘俄国未来的良心"。」
「这明明是她们夸你的话。」安娜轻笑着说道。
「我不是。」卡列宁摇摇头否认道。
「人性是流动的,多面的,在力量的作用下,像河流和大海一样随时准备刷洗新的痕迹。但孩子不一样,他们总有着好的可塑性。」
「那你知道你又被塑造成什么样了吗?」安娜问道。
卡列宁没有说话,但某种舒缓的神情已经浮现在他脸上。他知道那接下来的话语一定是属于褒奖的范畴,而他对此已经不自觉的隐含期待。
一抹轻柔的笑意同时自安娜的脸上升起。
「您有一副好心肠哩,大人。」她亲亲热热地赞赏道。
「人都有感情,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道德,那是崇高的选择。」
一丝若有所思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隐藏在卡列宁的蓝眼睛中。
「只有你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在我成为你的妻子之前,我就已经是这样认为的。成为你的妻子之后,只是让我更加肯定我对你的看法。」安娜微笑着说道。
「而且不止的。谁说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呢,就算认可你的人再少,现在总是有两个了。」
「别忘了谢廖沙,亲爱的亚力克塞,他可也是‘俄罗斯良心"的一份子呢,」安娜促狭地笑道,「虽然他很快就会长大的,但你永远都不会是令他失望的父亲的。」
卡列宁对此番话没有多作评论,只是唇角翘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内心的郁闷之气消散,安娜很快又注意到了一件事。
「你的手指好像在蜕皮。什么时候发生的?」安娜皱眉问道,双手捧着对方的右手查看。
卡列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大概是昨天开始的。」
「会疼吗?」
「不会。」
「会痒吗?」
「不会。」
安娜又摸了摸卡列宁的整只手,没有汗渍,非常干燥。
「你可能洗手太勤了。」她抿抿嘴说,「先涂点护手的东西试试,如果继续糟糕的话,我想你得看下医生。」
「不是什么大问题,安娜。」
「也许吧,但先试试?」安娜眨眨眼睛问道,而卡列宁总是无法拒绝她这种眼神。
「好吧。」
这下轮到安娜牵着对方的手走进卧室了。
她从那张白蜡木做的梳妆台中拿出一个金嵌钻石花叶拉丝纹圆形粉盒,里面是家庭医生做的膏状物,和护手霜有点像,味道淡雅,倒是不难闻。
安娜把卡列宁拉到窗前,避免蜡烛的味道影响膏体的味道。
而且夏夜的月光总是很好,能够照亮不少地方。
她从盒子中用右手的无名指挖了点膏状物,然后说:「伸手。」
卡列宁依言摊开右手。
「两只手。」安娜亲昵的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得预防。」
等卡列宁摊开两手后,安娜又小声说道:「毕竟是那么好看的一双手,可得保护好。」
这话语使得卡列宁微微发窘,但好在安娜没再抬头看他。
待安娜为他涂抹手指的时候,他也垂眸看了下自己的手,但不一会儿,却被另一双小手吸引了视线。
那白皙的小手在他手指上逡巡,尖尖的指头有的时候弯曲着,有的时候摊开,指腹是最为绵软的地方,像被猫的肉垫摩擦着,而手的主人却毫无知觉。
「手背上也抹点吧。」
「好。」
手被轻轻地翻转,面前的身影离开一下,然后又低着头为他涂抹手背上干燥的地方。
涂完之后还摆弄了一下。
「好了,多好看的一双手呀。」
灰色的眸子看向他,亮亮的,眼角的弧度总是那么柔和可亲。
「你该睡觉了。」卡列宁放柔了嗓音说道。
「你呢?」
「还有一些草案,还得晚一点。」
「好吧。」
卡列宁走了几步看到安娜还没离开。
「怎么还不去睡?」
安娜眨眨眼睛,对方却不为所动。
她笑了一下,双手背在身后小步走过来,贴近他的胸膛再轻轻抬头。
「嘿,亚力克塞,你忘了件事。」
「什么?」卡列宁疑惑地微微皱眉。
「这个。」
安娜吻了吻对方的嘴角,双眼里像是装了一片包裹着卡列宁的蓝色星空。
「晚安吻。」
她微微笑着,嘴角翘起,嗓音甜甜。
「以后要记得。」
这之后,留下的人不自觉地又垂眸看了看不再干燥的双手,然后露出一个轻轻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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