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家乡在大别山区的一座小镇上,因为刚巧有两条河流在这里交汇形成了一个剪刀般的燕尾,所以她得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燕子河,童年的回忆一涌上来总是附和着哗啦啦的流水声,远好过那些静默的时光,提不防,都溜走。
人们沿着河流盖起一排排房屋,这才有了我谙熟的街头巷尾。街道的前面是热闹的门市,每天都有十里八村的人们来采集,也有不远万里到这里看风景的旅人,车进车出,人来人往,小镇上欢腾的总和从未减少。
孩子们喜欢在街道上嬉戏打闹,买他们喜欢的零食,亦或者骑着自行车陈群结队的欢愉。而何理,通常都在街道的背面,她喜欢趴在窗户上看着流水和不远处的山林,安静又孤单。有时候何理会折上一只纸船投进清澈的河水里,然后盯着它漂远,即使看不见了也不舍得收回目光。
我和何理的家只有一墙之隔,她折的每一只纸船我都在左边看的真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这么安静的陪在何理左侧,折纸船也好,捉弄河水里的游鱼也好,看夜幕下数不清的星星也好,总之我不可以让她感到孤单。
有一年的夏天,我和何理才五六岁的样子,夜色降临,星幕拉开,对面山谷里飞满了萤火虫,真的是飞满了,树枝上,草丛里,河岸边,它们像血液般的渗透进每一桩生命的轨迹,让黑夜有了鲜活的梦境。我在想如果星星上也住着人家,当他们看到这片萤火也会以为是星空吧。
偶尔有几只萤火虫迷路在我们的房间。我伸手在窗帘上捡了一只,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又盖上另一只手生怕它逃走。我探出窗户喊到:“何理,快来看萤火虫!”
何理抻着个脑袋,用一双瘦弱的小手接过萤火虫,萤火虫并没有飞走,它沿着何理的掌纹爬到指缝间,扑闪了两下翅膀后隐去了荧光。
何理说:“放了吧,黑暗才是它的天空。”说完,她两只小手一捧,近旁的草丛随即开出一朵萤火,和夜里所有的微光一样滥竽充数,却凝聚成风景。
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光都比不上那一刻何理的眼睛,她望向黑夜,又追逐着萤火游离于黑夜之外,比天空更加的不着边际。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何理眼中灿烂的自由,我就在和她只有一墙之隔的左边,她则濒临整个星辰。
长大以后何理告诉我,当她感到自由,是因为她觉得安心,而在十七岁以前只有我站在她左边的时候她才会安心,也是在十七岁的那一年还是我把她推向了人群中央。
2
何理总是情不自禁的让自己处于任何空间的左边,走路、吃饭、上课的座位……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可以站在全世界的左边,因为这样就没人能看到她头颅左边的疤痕。
镇里的学校在南边山间拓开的平地上,我上学那会儿通往学校的路还是一条黄泥巴的土路,沿途有几间租给陪读生的瓦房,墙上用白底红字写着几个大字“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这条路我和何理一起走了整个九年义务教育,九年里她一直走在路的左边,最最左边。
边边角角的路总是泥泞,如果要让何理往中间平坦干净的大道上走一点,就必须走在何理的更左边。有些人你是拽不动的,只能站在他的位置上挤一挤,他左边是泥你就要去踩踏,他脚下是坑你就要去填垫。
在幻变的岁月里,何理学会了沉默,沉默等同黑夜,无边无形,她像一颗顽固的石头抵御着外界的嘲弄是非,而那些不愿声张的委屈和不甘都蛰伏在她心中静谧的山水间。何理对此不以为意,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是我们高三时的一个晚自习,窗台上也有一只迷路的萤火虫,何理说:“越是寂静的沉默,越容易听见脚步,越是深黑的夜,越容易看见光,比如你江星域,即使你是人群中最晦暗的角色,也可以大步流星的为我镀上光彩。”
我忘了那节晚自习我和何理聊天的开局,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我轻抚她头上的疤痕不做回答,沉默已然够了。
3
关于何理头上的那道疤,故事的起源还要追溯到我们出身以前,九十年代初,那时候我妈妈还是镇上医院的妇产科医生,爸爸则是中学的美术老师。
我在爸爸的素描册里见过妈妈青春的模样,她最喜欢扎个马尾,璞玉般的脸庞镌刻在乌黑的头发里,一笑起来还有好看的酒窝。我爸爸不愧是镇里小有名气的画师,画的还真像,虽然我不曾遇见年轻时的妈妈,但那双眼睛是不会随时间老去的。当你在人群中不经意的碰到她瞥见了她的眼睛,就好像某个初春的早晨你起了个大早,穿好了防寒的厚衣裳,一出门却迎上了寒冬以来的第一缕春风,温暖四溢,欣然平和。
只有善良的人眼中才有那样的温柔。
爸爸是个浪漫的人,最喜欢送妈妈的礼物就是一幅幅妈妈的画像,在爸爸的画里妈妈永远都是年轻的,我在看过画里那些好看的容貌后打破了我对妈妈的所有认同,她才不需要整天围着厨房转,才不用每天起个大早忙生活,在很久以前妈妈也是一个青春洋溢的小姑娘,会馋嘴,会胡思乱想,会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会遇见我的爸爸她的爱人。
在有些画里爸爸还会写上一两行文字:
此时此刻
天空是他最原本的颜色
没有云只有你
我和整个镇子里的阳光一起对你说
你好林小云
88年3月16
江汉
这是爸爸遇见妈妈的日子,那一天妈妈笑靥如花,背里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后来我和爸爸妈妈坐在一起谈及这幅画时,妈妈却给我爸翻了个白眼儿,妈妈坚信那天是下雨天,还冻的直打哆嗦。爸爸赶忙解释说有我妈的每一天都是大晴天,狠狠的在我面前秀了一把恩爱。
所以我知道了,爸爸的画里都是生活最美好的掠影。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很多事情都被爸爸一笔一画的记录下来,关于他的妻子我的妈妈,关于我,关于生活。书房的柜子里塞满了厚厚一沓的往事,每当我对那些陈年旧事充满疑问时,在爸爸的素描册里都能找到答案,这其中就包括何理。
九三年,也是一个乍暖还寒的三月,一个晴天的傍晚,阳光渐弱,微冷。妈妈刚批上一件外套,妇产科的门就被敲开了,来人正是刘姨。
刘姨是个裁缝,我家隔壁的裁缝铺便是她经营的,一手针线活没得说,她和我妈妈自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
刘姨一进来就慌慌张张给带上门,还特地锁上保险。我妈一边倒上茶水一边问道:“怎么啦?”
“小云呐,我好像怀孕了。”刘姨小声的说。
“啊?不是上过环了么?”妈妈凑到刘姨耳根子惊讶的问。
刘姨的眼中露出一丝焦急,她忙着说:“对啊,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最近的身体状况就跟怀何情时一样一样的。”
妈妈转过身坐下来,又招呼刘姨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思索了片刻后妈妈慢声说道:“刘霞,你也别着急,我给你拿个验孕棒,你回去先检查一下,万一不是呢。”
刘姨点点头:“也对,就暂时松口气吧。”缓下心情的刘姨一看时间都五点多了忙着说:“哎呀小云,我先走了啊,何情都快放学了,得做饭了。”
“好的好的,回去验一下再说,别着急,啊。”妈妈立起身来送刘姨出门。
刘姨踌躇了几步,最后还是回过头用乞求的眼神对我妈说:“小云,可千万别对外说啊。”
妈妈噗嗤一笑:“放心吧,都这么多年的邻居了,没事的!”
刘姨这才放心的离去,后来的事实证明,刘姨的感觉的确是对的,她怀了孕,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何理。那时候我对于人世而言连个影儿还没有,而何理的命运依然扑朔迷离。
第二天一早,刘姨就来到医院,和她一道的还有他的丈夫何大国。何大国是中学的语文老师,跟我爸爸是同事兼好友。
刘姨的眼睛有些湿润红肿,何叔则板着个脸,来医院之前她们经过了激烈的争吵。我妈妈看出了端倪却没有多问,她只拉过刘姨的手以做安慰然后才温柔的说:“怎么样了?”
没等刘姨回答,何叔就抢过话峰:“怀了,打掉吧!”何叔说的简单又生硬,生铁一样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的波动。
刘姨原本湿润的眼睛唰的一下就流出了眼泪,两只手捂着嘴巴,哭却不敢哭出声来,一张花脸绷的通红,缓了口气她扭过头瞪着何叔压低了声音并带着股狠劲儿说:“何大国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这可是你的种啊!”
“妇人之仁,我何大国吃公家的饭,就不能做对不起公家的事,绝不能超生!”何叔说的振振有词。
“好了好了,你小点声,还怕别人不知道么!”妈妈一边提醒何叔一边帮刘姨擦眼泪,等各自都冷静下来妈妈说:“大国你先去学校上课,我跟刘霞聊聊,就是打胎也要先做检查么,不心疼孩子也心疼心疼你媳妇吧。”
何叔点点头,临走也招呼着刘姨别哭了,可一走刘姨的眼泪就决堤了,她向我妈妈哭诉:“小云啊,你可得帮帮我啊,你也是当妈的人了,你懂我的,我舍不得啊。”
“快别哭了,待会人多了可看见了啊。”妈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几张草纸递给刘姨,见刘姨擦干了鼻涕眼泪,妈妈说:“就是打胎也要等个几天呢,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嗯!”刘姨重重的点点头。
“实在不行咱偷着生呗,真要是生下来了总不得还让你塞回肚子吧”我妈妈打趣道,惹得刘姨破涕为笑。
“本来我也是想着去娘家偷着生,可是你知道我们家大国的,就算偷着生下来了他也会向领导坦白的。”刘姨就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其实我也没怨过大国,当初嫁给他不也是看中他是个实诚人么!”
“不过你可得想清楚,真要是生下来,不仅要罚款,你们家大国的铁饭碗儿可就保不住了。”
刘姨平静而坚定的说:“日子么,好一点苦一点都会过去的,孩子要是没了我心里的这道坎儿就再也过不去了。”
那天妈妈和刘姨聊了很久,我妈妈很支持刘姨把孩子生下来,而且她也没办法帮刘姨打胎,因为她的善良不允许她这么做。妈妈当上妇产科医生两年来从没做过流产的手术,那会儿农村崇尚“多子多福”,真要是怀了孕没人会打掉,就算碰着来堕胎的,我妈妈也总要找个借口换其他医生。
妈妈见证了那么多孩子出生的时刻,习惯了生命中有婴儿的啼哭声。
4
可是想个什么办法帮刘姨把孩子生下来呢?妈妈最后找了个铤而走险的主意,也正是因为这个主意让我和何理的人生紧紧的交织在一起。
为了拖住何叔,妈妈和刘姨发动了哥哥、何情姐姐还有我爸爸,他们要让打胎的期限延长,越晚越好。
每次何叔提到带刘姨去医院,何情姐姐还有我哥哥就让何叔帮他们补习功课,何情姐姐的成绩一向很好,何叔一直都没搞懂怎么突然间好好的女儿就变傻了。最后哥哥和何情姐姐把该补习的不该补习的都给补习了,没了辙,哥哥就去呼叫我爸爸。
我爸爸的点子就多了,一吃饭他就叫上何叔,吃上两口饭再咪上几杯酒,一顿饭下来就把何叔喝的呼呼大睡。
何叔后来被我爸给喝怕了,再叫他吃饭,他怎么也都不肯来。
钓鱼是何叔和我爸爸共同的爱好,于是我爸又换了个主意,去钓鱼。有时候何叔不去,我爸爸生拉硬拽都要拖上何叔一起,何叔总是打趣儿说:“别钓鱼啦,再钓鱼我就超生啦,到时候鱼没钓着,工作掉了。”
这时我爸爸就会打马虎眼,一边跟何叔哈哈的笑着,一边说:“没事,真要是超生了,我也生一个,陪你一起。”
就这样在两家老小的帮助下,刘姨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每天躲在街道背面负一层的房间里。负一层的房间有一个走廊,连通着邻里,我妈妈每天早上帮刘姨买好一天的蔬菜和必需品,一有空就会来陪刘姨聊天说话,更多的时候刘姨都是安静着一个人,屋后涓涓的流水声、山林里的鸟鸣虫叫倒成了何理的胎教音乐。
何理出生前的一个月,大家再也没能按住何叔,他还是把刘姨送到了医院。
手术室里,刘姨有些紧张,迷茫的眼神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好,妈妈说一句她木纳地跟着做一句。
妈妈看出了刘姨的慌乱,双手搭在刘姨的肩膀上给她按摩,妈妈轻声的说:“刘霞,放轻松,没事的。”
刘姨安然的点点头,躺下身去,考验却轮到了我妈妈。妈妈从未做过引产手术,虽然整个手术流程在她的脑中滚瓜烂熟,但善良的灵魂紧紧拽着她的手让她迟迟不能下针,即使这支打胎针只瞄准胎盘。
是的,这就是妈妈的主意,打胎针只打胎盘,不直接影响胎儿。
刘姨也看出了妈妈的犹豫,她了解我妈妈,女人总是更能明白女人,何况都是善良的女人。刘姨握住妈妈有些颤抖的手重复着妈妈的话:“小云,放轻松,没事的。”
妈妈也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手势调整了几次才勉强找到最轻松的姿势,然后才稳稳的落了针。
妈妈不知道当这一针扎下去的时候,很多人的命运都随之改变了,这其中也包括妈妈自己。
一个月以后,何理出世了,有些瘦小,头上还有一道疤。
给何理接生的当然是我妈妈,当妈妈看到婴儿头上的那道疤时,她准备好的所有笑容都凝固了。何理头上的这道疤是永久性的,至少自打我认识她以来这么多年一直存在也未见平淡,并且疤痕的部分不会长出头发来遮盖。一个女生从一出生就要背负这样残忍的伤害,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妈妈她自己,源自于她自以为是的那一针。
刘姨跟我妈说:“没事的,是你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我妈妈没有做声,后来也没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能原谅自己。
妈妈在何理出生的三天后提出了辞职,没有交代任何辞职原因,何理成了她接生的最后一个婴儿。
和妈妈一样没了工作的还有何叔,他主动向单位坦白,单位给予辞退处理。
因为“打过胎”,何叔一起的家没有被罚款。
超生的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小镇并没有因此泛起一丝波澜。太阳照常升起;大清早发往县城的班车依旧准时出发,每每一车厢人的焦急总会有着落;要是谁饿了就一定能听到推着小三轮儿的阿姨用高亢的嗓音叫卖着糕点,若是没念叨着她她就沉溺于小镇的喧嚣之中,从不刻意招惹馋嘴的少年。但是从此啊,从此世上多了一个何理,她将要来感知这一切,和所有人一样来看看这个大世界,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世界沉默不语,何理却拥有了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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