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自由年代

第十五章

    
    1
    车站。
    每天有很多人从这里离开,也有很多人回来,还有很多人只是路过。几个月之前,何理也是从这里离开的,她却没有办法回来了。
    我知道何理很艰难,路一直都在,列车的班次照常,难的从来不是回家的路,难的是不知道怎么给家里人一个交待。就像小时候闯了祸的我和何理总是不敢回家,都是姐姐一条街一条街把我们找到然后带回家的。
    今天,该换我去找何理,然后带她回家了。我想告诉她,家里不需要什么交代,只要回来就好。
    清早还在等车,姐姐的电话就到了。
    “星域,我们找不到何理,何理她……”姐姐哽咽的说着,还没说完就哭出了声。
    我:“姐姐,你不用说的,我都知道了,我现在正在去你找她的路上,姐你放心,我会带她回来的。”
    姐姐:“嗯!何理跟你最好,带她回来,有什么事跟家里联系。”
    我:“知道了,姐姐。”
    姐姐呀,又让你操心了。
    2
    照着李树给我的地址,我来到了何理的住处。那是一间公寓,楼层挺高,在我叫不上名字的街道边,是陌生的城市里无数角落中的一个。
    现在,我和何理之间只差一扇门了。
    “叮咚!”我按下了门铃。
    并没有反应。
    “叮咚、叮咚!”我又按了两下门铃。
    仍然没有反应,空落落的门铃声在走廊上孤单的响着,落空的心变得有些紧张,好希望何理她不是住这。
    我打算再按一下门铃,抬起手刚触犯按钮,“咔嚓”一声,门打开了,来不及收回的手还是按响了门铃。
    门铃是要响三声的,这一刻显得特别的嘈杂和漫长。
    门里的人穿着一身松垮垮的睡衣,凌乱的头发,她脸色苍白,颚骨瘦的很深邃,如果不是因为她头发间清晰可见的疤痕,我是不敢相认的。
    原本稀松的睡眼再加上门外的阳光让她很难看清我,待铃声毕了,她才认出了我。我看到她慵懒的眼神一瞬间慌张了起来,下意识的迅速关门。
    我的反应也够快,乘何理还没关上门,伸进去一只手,我说:“何理你不让我进去也行,你就轧断我的手。”
    何理争不过我,我推开门,半个身子进了房间,无力抵抗的何理蹲下身去,用仅有的力气堵着门,她嚎叫着说:“你为什么要来?”
    我已经进了房间,关上门我说:“我要带你回家。”想扶起何理,她却兔子一般的挣脱我,逃进了屋里面。
    屋里是个大的单身公寓,只一个大单间,门口是小厨房,垃圾桶里都是外卖盒,估计她也没生过火。中间是一张沙发和桌子、简单的小客厅,再往里就是一张榻榻米了。此刻,何理就缩在榻榻米上的墙角,裹着被子,不让我看见。
    房间很暗,窗帘都拉上了,我打开灯,印入我眼帘的是桌子上的烟盒和注射器。我朝何理走去,她歇斯底里的喊叫着:“滚!别过来!”一声又一声,声音都沙哑了,她干咳了几声,两只腿不停的蹬,手上有什么都朝我招呼过来,化妆瓶、手机、枕头、镜子……发了疯似的。
    此刻已经容不得我心疼她,我得让她冷静下来。
    走到屋子中间,我拿起桌子上的注射器,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还是扎向了手臂,毫不犹豫。
    “不要!”何理喊叫,“扑通”一声她从榻榻米直接跪在地板上,逻动着两只膝盖跪走到我跟前,用乞求的语气哭着说:“不要,我求求你不要,我乖乖的,我听话。”
    我没有注射,拔出针管儿,何理慌忙去找来消毒水和创可贴,她一边帮我处理伤口一边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何理所指不是我手上的这个小伤口,她说的是她吸毒的事情。
    何理抽泣着,清晰的锁骨随着抽噎时深时浅,创可贴在我手臂上贴了好几次才对准伤口。我一只手捧起何理的小脸蛋,扒拉掉她脸上的眼泪,我说:“事情我都知道了,那不是你的错,哪怕是你的错又怎样,我只想带你回家。”
    何理点点头,还在抽泣的她已经组织不好语言了。
    待何理处理好我的伤口,她一手握着我受伤的手,另一只手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扇在我脸上,她用凶狠且冰历的低声说:“你傻么?以后不许你这么做。”何理用这种语气说话时,我挺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这都是她的人生与经历赋予她的深入骨髓的气质。
    而她的语气也让我也明白,何理她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我们都长大了。
    我说:“所以你也知道心疼喽!”
    何理的眼睛开始变得温柔,她扑在我怀里,我们情不自禁的拥抱。这个拥抱来的太晚了,所以我们紧紧的久久的不愿意松开。
    我拉开窗帘,刚好还有些阳光落在床上,我就和何理靠坐床头,享受着一天里最后的暖阳。
    何理枕在我肩膀,她惬意的闭着眼睛,轻轻的说:“星域,你知道吗?我去了很多地方,最自由的时候还是在你身边。”
    我:“你走之前,问我爱你吗,我想我找到那个答案了。”
    何理:“不用说了,我们之间不差那一个答案。”
    我没再说下去,何理已经在我的肩膀轻轻眯睡了,她像一只蜷缩在阳光下睡觉的猫,慵懒而安心。
    3
    屋里的最后一抹阳光刚刚溜走,何理也睁开了眼睛,她挽住我胳膊的手又紧了紧。
    我说:“快起来,你把你自己捯饬捯饬,我收拾下屋子,咱们出去吃饭。”
    何理:“咱们去买菜,我做给你吃。”
    我:“什么时候都学会做菜了?”
    何理:“生活不易,多才多艺么!嘻嘻!”
    我:“行!那快起来。”
    何理从床上爬将起来,她小跑着到桌子前把一些烟盒和药丸之类的收到柜子里锁好,我都看在眼里没有吱声,她也当作收拾几个杯子一样的平常。然后,何理才钻进卫生间梳洗。
    我起身,把我刚进门何理扔的东西一件儿一件儿捡起来,拖了拖地,整理好家具,装好垃圾待会儿带出去,房间这么一收拾,再加上两个大活人,就有了小两口过日子的感觉。
    “星域!”何理叫到我。
    我:“怎么啦?”
    何理:“帮我把头发吹一下。”何理说着走出卫生间,她穿着保暖内衣,身材凹凸有致。
    我:“好。”
    来到梳妆台前,何理自己化着淡妆,我帮她吹头发,闻着她发香,我不禁弯下腰,顺着她耳后根,摸索到她的唇,热烈的拥吻。
    “还吹不吹头发了?”何理嗒吧两下嘴唇说。
    我:“吹!”
    我们看着镜子里的彼此笑开了花。
    因为缝着下班,诺大的菜市场里挤满了人,有的是带着孙子的老奶奶,有的是刚下班的白领,有的是手牵手的小情侣。人一多,菜市场便一片嘈杂,介绍菜品菜价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讨价还价的菜农与客户你一句我一句,还有的小胖娃娃吵着闹着要吃肉。
    虽是吵闹,却不不觉得心烦意乱,倒是有些热闹有趣,所谓市井生活即是如此吧。
    “你想吃什么呀?”何理问我。
    我说:“你会做什么呀?”
    何理小手一挥,指了一圈菜市场说:“就你看到的,我都会啦!”
    我:“那我想吃小龙虾。”
    何理:“行!”
    何理娴熟的找到水产区挑好小龙虾,讲价还价一气呵成,我只负责提袋子,像个小跟班儿。我们又买了点蔬菜才回家,饭已蒸熟,只等何理的菜了。
    何理执意不要我帮忙,她说:“去歇着,好了我叫你。”说完她转过身切菜了。
    我没有离开,她瘦弱的肩膀随着切菜有节奏的律动,和我妈妈像极了,恍惚中我以为这是我和何理新成的家。
    我找来围裙,帮她系上,我说:“何理!”
    何理:“怎么啦?”
    把围裙上的结打好我才说道:“何理,把毒戒了吧,我们回去就过这样平淡快乐的生活。”
    何理放下手里的刀,挑一最大片的西红柿送到我嘴里,她说:“可以,但在那之前我得把那篇报道完成,然后我想回趟家。”
    我:“可是你的身体!”
    何理:“没事的,我的身体我有数,而且就这两天报道就能完成。”
    我:“然后我们回家。”
    何理:“然后我会好好的戒毒的。”
    我:“再然后我们就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何理一笑:“好啦!该干嘛干嘛去,我做饭了。”
    我和何理认识至今也二十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做饭给我吃,我记得真切,龙虾是香辣的还都去了头,凉拌的西红柿有淡淡的甜味,还有坐在我对面的她辣的直哆嗦,这本是两个市井小民的市井生活,而我之所以记得真切,却是因为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做饭给我。
    既是第一,又是最后,那便是唯一了。
    4
    三天后,何理写完了那篇关于毒品的报道,向报社提交了相关材料后便随我匆匆回家了。
    至于那篇报道有没有发表、有没有起到有价值的作用、有没有拯救一两个人我们都不得而知了。用何理的话说:那都不是她的事了。何理这么跟我讲的时候,很疲惫。
    有时候我们拼了命坚持的东西并没有结果,我们的固执,有一个因为就够了,不求所以。
    何理连个原因都不需要,她本就是那样的人。
    回到家,何叔和刘姨什么也没问,只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和往日里我们出了趟远门回来一样。
    姐姐当天也回来了,她告诉我们她怀孕了,大家都开心极了。
    姐夫已经联系了一家戒毒医院,也安排了住处,不日出发。
    所有人都没有提到吸毒的事情,生活像已经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的平静。即便二十年多间有那么些不平静的日子,到今天也都尘埃落定了。
    我和满意又回到了小时候,何理懒得出门,她还是常常趴在靠河边的窗台,看着溪流和山林,而我依然在她的左边。
    我折了只纸船,递给何理,我说:“记得小时候你很喜欢。”
    何理一笑,给我个白眼说:“幼稚!”但她还是接过了纸船,她放在手里摆弄着说:“船喽,都是要靠岸的。”说完何理把纸船轻轻一扔,稳稳的落在窗外的溪水里,顺流而下。
    我:“既然船都要靠岸,为何还要远行?”
    何理:“因为它是船呀。”
    说话间,纸船已经顺着河水拐过一个湾,看不见了。
    何理收回探出去的脑袋耷拉在我胳膊上,看着涓涓溪流,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也像这样一去不回,你怎么办?”
    我:“哈哈,买票上船呀!咱们一起环游世界,自由自在。”
    何理:“我的船,船票可是很贵的?”
    我:“有多贵?”
    何理抬起头一拳头捶我胳膊上说:“大傻子!船长我怎么会舍得不带上你呢!”
    气氛烘托成这样挺适合表白的,我:“嘿嘿!那我现在告诉你那个答案吧,我快忍不住了,我……嗯嗯”
    “等一下!”何理一巴掌捂住我的嘴,一只手不够就用两只手,她说:“时机未到。”
    我管她什么时机呢,忍不了!憋不住!眼看着我就要挣脱了,何理凑了过来,她打开手掌的一刻,红唇已至。
    好吧,何理赢了。
    我却不能明白,为何她始终不让我说出那个答案。
    5
    我和何理学生时代常在上学前的清晨去一家面馆吃面,后来我们毕业了都会赖床了,尤其是冬天,等我们起床面馆儿都收摊了。
    这天,何理大清早冷不丁的从隔壁跑过来,两只冰凉的手伸进我的被窝里,把我从冰的一个激灵。
    “走,吃面去!”何理说。
    “这么冷!”我说:“起不来。”
    “起不来?”何理说着就把手往我肚子上贴,“起的来不?再不起来把你被子掀了。”
    “好好好,起来,起来。”我求饶。
    虽然是冬天,面馆儿的人还是不少的,好多都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和小孩。座位不够,我们就和一母子同坐。我让老板拉了两小碗牛肉面,各加一个荷包蛋,和我们当初上学那会儿一样。
    刚坐下,那母亲一见到我们,突然警觉起来,十分不安,赶紧招呼背着书包的小孩:“快吃!”
    我叫的两碗拉面还没上来,那女人已带着孩子出门结账了,剩下的半碗面戳着一根筷子,另一根从桌上滚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我听到刚刚吃面的小孩冲着面馆里还在吃面的女同学喊到:“小雨,快跑!那个人是吸毒的!”
    叫小雨的女生,撒腿就跑。
    面上来了,老板和店里的其他人都流露着异样的眼神。
    我瞪着他们,他们的眼神灰溜溜的闪躲。
    何理沉默,她一向如此。
    我们的面也没有吃完,我察觉到何理的不舒服。
    我是搀扶着何理回去的,一回去她就呕吐,无论我怎么询问她,她也都不理我。
    然后她脸色惨白的趴在地上,握紧了拳头捶打着冰凉的地面,小手通红。
    我抱起地上的何理,她两只手撕扯着头发,把她往床上一扔,扑在她身上按住她的四肢,剩下胡乱摇晃的脑袋拨浪鼓般的击打着墙面和床头,我看到凌乱的头发里那一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模样,她狰狞着、扭曲着、睁的死死的瞳孔里充斥着血丝与恐惧,惨白的嘴唇瑟瑟发抖,还有她的脖颈一时间沟壑嶙峋,伴随着蠕动的咽喉发出撕裂人心的哀嚎。
    何理毒瘾犯了。
    “姐姐!妈!”何理的样子吓坏了我,无措的我慌忙求救。
    我妈妈应声而来,她慌忙抱住何理使劲摇晃挣扎的脑袋,这才算是稳住了何理,只是慌乱中妈妈左手的大拇指根部却被何理紧紧的咬住,妈妈皱着眉头忍着疼痛,却没有一点想挣脱的意思。妈妈是心疼何理的。
    “快把药拿来!”妈妈招呼一旁吓傻了只顾流泪的姐姐。
    刘姨这时也冲了进来,急忙找到药丸,死死咬住妈妈的手的何理怎么掰都掰不开她的嘴。
    妈妈说:“就这样喂,塞进去!”妈妈疼的眼泪挤出了眼角。
    没办法的刘姨照着做,把几片捏碎的药丸硬生生的塞进何理嘴巴里,再把倒好的温开水一勺一勺的灌,夹杂着我妈妈手上溢出来的鲜血,一同送进何理的咽喉。
    剩下来的只有等,等带药效,妈妈疼的靠在刘姨身上,焦急的刘姨慌的掉下眼泪珠子。
    6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何理的四肢渐渐的松弛下来,眼睛里也有了神,她松开了咬住妈妈手的嘴,妈妈试探着放开手,确定何理平静下来后才拿过枕头帮她枕好脑袋,然后心疼的屡顺何理乱糟糟的头发。
    妈妈的手显刻出深深的齿痕,几个牙印里都沁着深红的血,缓过神来的姐姐赶紧找来药水擦拭,并打上小绷带。
    见何理恢复了神智,妈妈叮嘱我照顾好何理,起身离开。
    “阿姨!”何理无力的伸出一只手搭住妈妈受伤的左手说:“对不起!”
    妈妈转过身,擦干净何理脸上交集的汗珠和眼泪,温柔的说:“没事孩子,你还没出生的时候阿姨给了你一道疤,现在你还给我,咱俩这算是扯平了。”妈妈轻和的说笑着,抚慰了刚刚所有的惊吓和恐惧。
    何理:“还没有扯平,你还给了我星域,今天我要把他还给你。”何理说这句话时很平静,平静的冰冷。
    “你跟星域说吧。”妈妈长叹一声,离开了的房间。
    “咋了呀?”我靠着姐姐,何理的语气和妈妈的叹息让我不安。
    “星域。”何理看向我。
    我:“嗯?”
    何理:“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明天我会去戒毒医院,你不必来看我,我也不会再回来。”
    我:“为什么呀,这不合情不合理啊!”我扑在何理的床沿上,慌乱的比刚刚何理毒瘾发作还手足无措。
    一旁的姐姐扶在我肩膀说:“星域,让何理休息休息吧,我跟你说。”
    何理:“姐姐,别,我自己来。”
    姐姐拍拍我肩膀,和刘姨一起走出房间。
    何理靠上床头,疲惫的说:“星域我爱你,但我不能把这样不堪的身体和灵魂交托给我的爱人,这是我的情。你们家,你妈妈给了我生命,你们一家人尤其是你星域,给了我二十多年的关照,我不能还你们家一个坏名声,更不能让你们家有一个我这样的坏媳妇,这是我的理。”何理说的一字一句,还是那么平静,平静的还是那么冰冷。她已经不再眼泪了,她的眼里只有死寂。
    我说:“我不在乎的,我……。”何理再次赌住了我的嘴,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这次她只轻轻一根手指,就按住了我要说的话,因为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凶狠和坚定。
    “但是我在乎。”何理说:“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如果你不答应,我是不会戒毒的。”
    何理向来说到做到,我根本没得选,这是单选题,选项只有一个。
    我起身,转身,离开房间。
    开门的一刹那,何理喊到我:“星域!”
    我驻足。
    何理:“这些年,谢谢你。”
    这一次说“谢谢”的语境里没有“再见”,因为她就不打算再见。
    “咣铛!”门关上。
    7
    姐夫第二天就开车来接何家人离开小镇了。
    “星域,起来送送何理吧。”妈妈来到我床边劝我说。
    我:“不去!”
    妈妈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迟疑了很久,才帮我裹严实了被子,轻轻的关上了门离开。妈妈只轻轻一关,我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门外,何叔和刘姨正收拾着东西。
    刘姨说:“本来还说咱们两家人吃顿饭再走的,可你也知道,我这心里急呀,何理的身体我真是一点不敢等了。”
    刘姨是在跟我妈说话,妈妈回答说:“没事的,有空常回来看看。”
    刘姨:“唉!可怜了两个孩子,何理要不是舍不得,也不会捱到今天才去医院。说到何理,你不会怪她吧?”
    妈妈:“怎么会呢?何理她长大了,懂事了,这是她的选择。”
    刘姨和妈妈的说话声越来越小,何理家的动静也渐渐消失,走廊里再无响动,只听见我憋不住的抽咽。
    良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被敲响,是姐姐。姐姐说:“星域,起来吧,送送何理,你何叔前段时间把镇上的房子都卖了,以后我们就不回来了。”
    我没说话,裹在被窝里不做声,我怕话一说出来,我就崩溃了。
    姐姐又焦急的敲敲门说:“星域,姐姐知道你难过,你放心,姐姐永远是你姐姐。”
    “走吧。”我听见姐夫的声音。
    “都弄好了么?”姐姐小声询问。
    姐夫:“嗯。”
    姐姐一巴掌拍在我的房门上,叹了口气说:“星域,我们走了啊,你好好的,好好的啊。”
    姐姐说完转身离去,我听见她擤鼻涕的声音,也数着她的脚步,一共七步,七步过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8
    我和何理形影不离二十多年,拌过嘴接过吻,甩过巴掌牵过手,我们冒险,我们旅行,我们看星星,我们滚床单……今天意味着以上种种,皆成回忆。
    离别这事情,真的是越长大越学不会,经历的年岁太久了,留给忘记的时间就变的太短。
    所有的事情都是要被遗忘的,只是其中的有一些余生不够消磨。
    但是,人们很早的时候就学会了告别,自牙牙学语之时,大人们就教我们说“你好!”,说“再见!”,说“谢谢!”,甚至英文,最初学习的单词也是“thankyou!”、“goodbey!”,仔细一想“谢谢!”和“再见!”还是同一堂课上学的呢,课本上说那都是礼貌用语。
    我不能做个不讲礼貌的人。
    也顾不上只穿着秋衣秋裤了,我顺手披一件棉袄,踹一双棉拖鞋,飞奔了出去。
    姐夫的车才刚刚启程,车屁股还吐着热气腾腾的白气,我拼了命的追上去,怎么也追不上,大气直喘,棉拖鞋也丢了,冻得直打哆嗦。眼看着要小汽车要消失在街角,尾灯一亮,车停,门打开,钻出一少女飞奔而来。
    是何理。
    何理一路跑到我跟前,递给我两个信封,一个红色,一个白色。何理微笑着说:“红色的给你妈妈,白色的到了上面写的地址再打开。”何理笑的很勉强,这场景,明明不该笑的。
    我接过两个信封。
    我说:“你骗我,你说你的船是要带上我的。”
    何理说:“可你是岸,是我再也不能靠上的岸。”何理说着收起本就吃力的笑容,她抿了抿嘴,脸蛋上的肌肉跟着微微颤抖,眼角的热泪到底是没有留下来。
    最怕的是你笑的时候不能放肆,想哭的时候又忍住。
    我拉过何理,拥抱在怀里。
    “你给我记着,你要自由的活着!”那一刻我学来了何理平静且坚定的语气。
    “嗯!”何理在我的肩膀上重重的点头。这是关于何理的最后一句。
    “何理,我爱你。”这一句,何理是听不见的。我冲着何理离去的背影呢喃。
    何理已经回到了车上,渐渐远去,拐过东头的大杨树,再也看不见了。这是关于何理的最后一眼。
    我们都没有掉眼泪。
    我感觉我在抖,那只是因为冷。
    9
    我把红色的信封给妈妈,妈妈把信封轻轻的攥在手心,陷入了沉思,而握着信封的手上,正好是何理留下的齿痕。
    我问妈妈:“这是什么?”
    妈妈说:“一个红包,很多年前我封的,具体多少数我都记不清了。”
    我:“拆了看看。”
    妈妈:“别拆,拆了就什么也没了,留个念想总是好的。”
    我:“是关于何理么?”
    “是的。”妈妈轻轻的抚摸着手上的齿痕说:“这是我和何理的缘分。”妈妈这么说的时候目光所致是路东头的大杨树,她眼里空洞而遥远,不知道妈妈所指的缘分是手上的齿痕还是手里的红包,也可能都是的吧。
    几天以后,刚好是2016年元旦。我去了白信封上的地址——六安月亮岛。
    月亮岛,故名月亮一样的岛,是淠河里的一轮月。岛、桥、人家,不需多言,就已是画里的模样。
    拆开信封,是一张明信片,写着一封信:
    星域,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们已决别。是啊,我已经离开你了,真是不敢想象。
    我知道不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不会放弃我,可是在吸毒的那段的日子里,我做了很多不堪的事,我堕落的样子至今回想来仍然可恨。
    人可以改过,也总是追悔,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能接受那样的我,更不能接受你能接受那样的我。
    好了,不说这些了。
    写这封信的目的很简单,当初我们都问过对方一个问题:“你爱我吗?”,我想告诉你我很早就找到了答案了,就在这儿,这个离家不远的月亮岛。
    一个人旅行时我去过很多地方,我可以一个人坐火车,一个人找工作,一个人加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就医……我从来都不是脆弱的人,可是我见不得那些好看的风景,山川、河流、瀑布、岛屿、晚霞、星空……因为在那样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身边应该有你。
    那天,我第一次来到月亮岛,走过云露桥,淠河里扑闪着城市的倒影,杨柳依依,情人依偎,抬头有星空,低眉见烟火,有的路热闹,有的路孤单,热闹时想你,孤单时也想你。
    那时候,青春干净的我多希望能和你在这岛上共度余生。
    我爱你,星域。
    所以我一直没让你说出你的答案,我是怕你说了,我更加的舍不得离开,那种舍不得,会撕裂我,是比毒瘾更深刻的疼痛。
    但你的答案,我都明了。
    读完何理的信,我已经过了云露桥,上了环岛的路,看见淠河里扑闪着城市的倒影,轻扶依依杨柳,瞧见情人依偎,抬头星空在,低眉烟火生,我走过热闹的路,也走过孤单的路,热闹时想她,孤单时也想她。
    淠河水呀淠河水,如果你见到一个头上带疤的姑娘,请你告诉她,我来了,我来了。
    云露桥呀云露桥,如果你见到一个满身泥垢的姑娘,请你告诉她,我走了,我走了。
    这是关于何理的最后一篇。
    关于何理的故事,我就只能讲到这里了。
    10
    环岛的路也不知我走了多少圈,还错误的以为岛上的路没到尽头。我准备回去,差点回头,一想到是环岛路,索性继续往前走了。
    走着走着,手机响个不停,一打开几个APP推送着同样的消息:“2016年1月1日,全面实施开放二胎政策。”
    一时思绪万千。
    想当初我和何理还是超生的呢,真是拖了国家的后腿。可惜了,没机会和何理一起落实国家新政策了。
    回首间,已是二十多年的光景,一个时代落幕了,一代人的青春年华悄然逝去。许多人的名字窜出脑海,何理、何情姐姐、李树、满意、奶奶……很多深刻的故事,当事人讳莫如深,知情者用以怀旧,而那个时代什么也不记得。
    我们这些个市井细民呦!生于凡尘中,跌在浪潮里,倾尽一生的坚持与傲娇只为不被这世界所同化,哪怕只保留一点点也好。
    可以改变,绝不顺从。
    这是最自由的年代,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城市的道路错综复杂,星星和金钱都很诱人。世界很大,选择太多,有些人穷极一生的努力和挣扎也不过是随波逐流。
    而这个时代从来都不缺乏引领潮流的人,难得的是在潮流中仍然能保持真实正确的自己。
    自由,是内心的平和与坚守。
    就像风有休憩的山谷,雁有栖息的南方,船有避风的港湾,自由不仅仅是因为无边无际的海阔天空,更是因为脚下踏实的土地,那是我们坚守的善良、正义、情感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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