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此刻大堂中,散发着熟透了的酒味,气味熏天。嘈杂的划拳声、嬉闹声,将杯酒碰撞的响声淹没,南北两舵和乐融融,谈笑风生,也不知多少谈话是交心,又有多少只是单纯的吹牛。
杨逸之又喝了一口酒,他脸颊耳廓已然泛红,努力睁大眼睛,当作是神智清明:“江复明本是南江府一算命先生,其人眉宇狭窄,覆船口型,伛偻而行,灾星之相。但其走街串巷,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南江诸人皆以江先生尊称。他本就靠言词营生,宣扬天命一套,下至百姓上至官员,受众颇广。半年前他异军突起,复刻前朝词文,扩写改编成话本小说,由此发家。与主流不同,他广受传唱的故事是些夫妻矛盾、婆媳妯娌等下里巴人的通俗故事,反倒更加卖座。接着,他收编了不少游手好闲的亡命之徒,分等级制分销书籍,只要买书之人,皆为其南江书舍的门客,可向下级收取‘地利’。此等交易并非君子行径,然江复明却在当地声势愈来愈大,名声远传京城。玲珑书局听闻,亦向其投去邀请函,但江复明并未回复,想必此次盛会,是见不到这位的尊容了。"
悠然不解,立马提出疑问:“羊叔,你说过,江湖上能识文解字的并不许多,怎的这江复明就能直接卖书呢?”
“这其中原委我也不是很分明,大抵是南江府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买了他江复明书册的人,皆可在茶馆客栈中摆阵说书,以此收取茶钱,因此吸引了许多识字的闲汉。”
“那茶馆的老板就任由那些人说书不管?”隆锦接着问道。
“这南边都是天生会做生意的料子,我们北边可是只能汗颜。听说,这茶馆老板本就可与说书人五五分账,且生意被带动着自然也是蒸蒸日上,有百利而无一害。”
许悠然继续问道:“可这哪儿有这么多人去听书的呢,又是哪儿来这么多闲钱日日下这茶馆?”洛城已是大城,可这听书也得逢着初一十五,或者庙会祭祀才行,一月听不了三四次。杨逸之为了营生,每月提溜着包袱在十村八店晃一圈,才能勉强攒些老婆本,怎的到了南边,听起来却成了件容易事。
“自是有来往的商客,做买卖期间在城里驻足,闲来无事才会去听书。”杨逸之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要不怎么说江南富庶膏蟹流油,天时地利人和,也算是江复明好运,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商客南来北往,来去匆匆,一本折子戏可以反复说个半月依旧有人从未听过,能不日升月恒,万事亨通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像我们北方黄土茬茬,种不出片片秧苗。”他说着说着,也许是因为醉了,比起平日潇洒无忧的模样,多了些自伤自感的絮叨。许悠然这才惊觉,酒精能够让一人一吐一吸间,消融外表的假象,露出灵魂深处的模样——杨逸之的确是不再年轻了,短时还好,长此以往跟着他未必会有前途。
“可是,我还是喜欢听羊叔讲些江湖客快意恩仇的故事。”许悠然掏出手帕,替杨逸之擦去滴落在手背上的酒渍,隆锦悄默声地,自斟自饮了一碗,并未吱声。
“那又如何,我等不过是鹦鹉学舌,以讹传讹,借此营生。若没有玲珑书局冠名,谁人会来听乡野匹夫说书,还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杨逸之叹息,他们不过是分食骨架残血的豺狼,哪有万兽之王的威风;比起江复明等人,光彩不了许多。这也是冷杉妄图游说木兰,重起炉灶另开张的缘故。只是这老阁主已然英雄迟暮,不复当年之勇,只想着安度晚年,不肯冒这风险。
“我觉着这南江书舍,未必能风光几年。原是奇货可居,但待到书籍人手一册,茶馆人员饱和,往来商客听腻风俗之时,找江复明麻烦的可就是他南江书舍那些挣不到钱的门客了。”许悠然巧笑嫣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再者说了,他江复明能做这生意,南江府就不能有第二个第三个江复明么?能挣快钱,谁人不想,能够借鉴,谁人不会。”隆锦面色通红,如此说道,“到时,南江府便是一片血雨腥风,风雨欲来之势,不如万木书阁,和气生财,大家风范。”
杨逸之摇了摇头,既觉得两个小孩说的有理,又觉着哪里说不出的别扭。他摇摇晃晃着站了起来,高唱了一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其余桌次上的人皆道是杨先生醉了,便嘻嘻哈哈地继续喝酒。
许悠然好歹是借着照顾杨逸之残疾的名号跟随而来的,便立马拉着隆锦站了起来,哪知隆锦不胜酒力,一屁股墩坐在了石砖地上,洋相百出。许悠然脸红,只得与旁桌说了几句抱歉,便将隆锦拉了起来安置在原本坐着的凳子之上。然后,她将杨逸之的手臂挂在了自己单薄的肩膀上,慢慢上楼,进了客房。
杨逸之和队伍里的柳谷丰分在一间房内,但柳谷丰还在厅里畅饮,房内空无一人,黑灯瞎火。许悠然定了定神,沉浸在一片陌生的黑暗之中,屋内的摆设才慢慢露出了轮廓,她一步一摇地将杨逸之扶到床上,并无磕绊,这才大喘了一口气。
“悠然,”杨逸之通常都叫她为小泥鳅,如此突然唤她大名,着实让她受宠若惊,“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如何作答?”
那日正值日落,雨水丰溢,河水大涨,许多村民被困在河的另一边,无法过岸,正是许张氏摇着筏子强行渡河,将一干人等接回住所。水流湍急,筏子上下颠簸,杨逸之披着蓑衣心中发慌,见许悠然一只小手撑着油纸伞一只小手拽着许张氏的裙摆,便唤她‘丫头,你叫什么’,希望聊聊天能够消除彼此的恐惧。哪知许悠然回头,神色轻松,毫无惧色,脆生答道‘我叫许悠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然。’
许悠然心中打了个哆嗦,这么久的事了,他咋的突然提起,究竟是何用意?只见黑暗之中,杨逸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塞到了许悠然黑黝黝肉嘟嘟的小手中。许悠然自嘲,真是难为他看得见了,刚想有所回应,就觉得杨逸之的手沉沉落了下去,已是醉的不省人事。
哎。如此身体,不能喝就莫要逞强。许悠然摇了摇头,便拉开铺盖替他盖上,也顾不得他是否更衣梳洗。
四下无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房,关上了木门。待到踮起脚尖,灯笼下一看,才知杨逸之方才塞给她的,正是几月前被爹爹回绝的一纸婚书。他的字飘逸洒脱,一撇一捺,宛若春风化雨的河畔杨柳飘飘,字如其人,见字如面。她登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假使方才他向她表白,甚至对她动手动脚轻薄于她,那还好些;如此举动,倒显得他情深意浓,落荒而逃的自己不言而喻的薄情寡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许悠然思前想后,终是伸手将那婚书往烛火上盖去。火苗迅速地将纸片烧的焦黑,化作黑灰消散不见。
许悠然不自知地握紧了拳头:无情无义,那又如何;有情有义,又何归宿?娘亲和家姐为了村子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因是治病救人,死于非命,有谁记得她们,又有谁歌颂她们?小小女子人微言轻,无人知晓,就像那田野里的秸秆,一把火烧了就什么都不剩了。即使是爱娘亲如生命的爹爹,也逃不过再娶的决定。自己之于杨逸之,又高过她们何处?只怕是一到了他的手里,就成了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用。
她才不要重蹈覆辙,做个无声无息的女子,即使她本身不能成为风、成为雨、成为参天大树、成为高岭之花,她也要成为那传颂者,发出自己的声音,将故事传扬下去——不能让英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籍籍无名,淹没在人潮汹涌之中。
她闭上眼睛,整理了自己的情绪,才缓缓睁开,扶着楼梯往下走去。正巧,木兰正提着酒坛往上走来,她的身侧则是同为北舵的云杉,一男一女,勾肩搭背,并无男女大防的意识。也是了,北舵大多为关外迁居之人,与中原礼数不相熟悉;更何况木兰是北舵掌权之人,与一般女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许悠然忍不住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木兰望去,满是艳羡。而木兰的眼中,并无醉态,反而充满了她从未在女子眼中看到过的炽热。她下意识地想行女儿之礼,刚一起势,便收住了狐狸尾巴,换成了抱拳。
“木兰舵主好。”她粗着嗓音说道,“久仰大名,如今一面,甚是荣幸。”心中却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她一样,成为个顶天立地的女子,来去如风,无拘无束。
木兰微微一笑,她阅人无数,岂会被这亡羊补牢的举动给欺骗过去,“不必多礼。”她见眼前的小子怯生生的,又带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便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如此男扮女装,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是想要名还是为了夺利?瞬间思绪翻涌,她最后只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道,“小不点,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无欲无求,反倒潇洒;若有所求,个中滋味,只有自知。”
说罢,木兰勾着云杉往屋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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