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岱岱,暮光浅浅,马蹄阵阵,鸟鸣幽幽。万木书阁南北舵三十余人,从日出行到日落,一路向北,景致由山野至平原,由高至低,由绿到黄,渐渐步入了初秋。众人在柿子湾摘了第一波红柿,算是初尝秋味,等行至京城外,已是秋意浓浓,层林尽染,红叶满山。
许悠然曾以为京城不过是一座比洛城、比泰源府更大的城罢了,等真正到了城墙脚下,才窥得一隅,自叹过去不过是坐井观天的蝲蝲蛄,渺小却自负。不过才到外城,已是红墙黄瓦,金碧辉煌,震撼感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无处排解。至于城门守卫如何盘查了众人身份,如何不甘情愿地放行,木兰如何率领众人住入城南的朋来客栈,许悠然全然没有注意。
行李放妥,再饮淡茶一盏,压迫感才飒飒飞去。许悠然趁着还未用晚膳,拉着红叶李和隆锦到豆街市游玩。天色已沉,京城的街头依旧热热闹闹的,这家卖骏马那家卖鞍鞯、这家卖发簪那家卖头花,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长街尽头卖包子的掀开笼屉,淡淡的面香便随着风势,徐徐飘入鼻中。
“你看这盘子,做的真好看。”许悠然指着瓷器摊儿上的青花鱼盘说道,只见那青花发色蓝灰,釉光柔和,深邃而雅致,上绘石榴和白头翁纹样,动静兼得。
“是啊,果真是与我平日里用的土碗大有不同。”红叶李点头。
“你说这是何寓意?”许悠然扭头问红叶李,巧笑嫣然。
“这白头鸟代表了‘鸟’,石榴代表了‘事’,”红叶李狡黠一笑,道,“合起来就是,做的什么‘鸟事’。”
小摊贩则嗤笑一声,无奈摇头。许悠然看准了红叶李是故意拿自己逗闷子,不去理他,转而问隆锦,“你觉着呢?”
“石榴多籽,白鸟长情,自是求一句‘多子多福白头偕老’的吉利话,真是巧思巧构,讨个口彩。”隆锦老老实实地回答。
小摊贩才满意地点点头,操着浓重的京片子说道:“这位小哥儿所言极是,这青花瓷盘名儿就叫吉庆有余,取多子多福之意,买回去摆着,汇聚天地灵气,自是福盈满门,盛气东来。”
隆锦微笑着听着,虽为人实诚但并不犯傻,小贩花好稻好当的吆喝做耳旁扶风,听过算过。他不经意间,注意到红叶李不悦地挑眉,不好意思的同时,又有些许少年人心性,暗爽于心。
“哟!好吃的!”红叶李气性来的快去得快,见有炸豆腐的推车由远及近推将过来,便掏出几枚铜钱迎上前去。隆锦则向小贩做了个幸会的手势,便带着许悠然走到一旁卖簪子的小摊边去。
小摊儿上除了些寻常的小簪儿和头花,还有些精致的头面、满冠和䯼髻,加上各色各样的发冠和发带,琳琅满目,看得两人眼前发花。
卖发簪的小姑娘殷勤地招呼着两人道:“小相公,是否要给心上人挑件物什儿,好讨佳人欢心?您看我这累丝凤簪可是好看,不如买回去博其一笑,也不枉风尘仆仆,来此一遭。”
“噫?你怎知道我两是外乡人?”许悠然拿起一枝镂空的琉璃簪子,好奇地左瞧右瞧,隆锦则盯着那支累丝凤簪,沉思不语。
“嘻嘻,一听小相公口音便可知来自何方……倘若小相公们落了空闲,可来向秋水学几句京片子,也不算徒来一趟。”原来这卖簪子的小姑娘名叫秋水,果真是个像秋水一般的可人儿,只可惜这浓眉大眼的太过招摇,一直盯着隆锦这傻小子看。
唉,这是琉璃做的簪子,你是石头做的脑袋,咋的看不到这吹皱的一池秋水。许悠然叹息着隆锦不解风情,心中渐渐生出一丝不悦和焦躁,不动声色地放下琉璃簪。
隆锦转了目光,拿起另一支简易的银发簪,上面星星点点缀着几朵桃花,简约而可爱,他脸色渐红,语气僵硬地说道:“姑娘,劳驾帮我把这支包起来……倘若得了闲暇,许是会来讨教姑娘几句。”
秋水喜滋滋地点点头,收了银钱,便挑了支薄木盒,将簪子放进去,递给隆锦,隆锦接过,好生收好,放入怀中。此时红叶李已经端着油纸包的炸豆腐回到两人身边,炸豆腐的香气扑面而来。
“这北豆腐可好吃,你们尝尝。”说着,红叶李便拿着木签子递给许悠然。
隆锦顺手取走木签,放入口中:“多谢小李。唔,鲜香可口,口中生津,不错不错。”
许悠然觉着好笑,方才还是自己对着秋水吃醋,一眨眼的功夫醋坛子就转到了隆锦这小呆瓜的手里,光有醋没有饺子可算是浪费。红叶李又递了一支给许悠然,被隆锦不着痕迹地转手,再落入许悠然的手里,她下嘴咬开,酥香四溢,外韧内软,汁水丰溢。
“这叫做北豆腐?可还有南豆腐之称?”许悠然问道。
“那当然是有南豆腐,旁的还有女豆腐呢。”红叶李从善如流,顺水推舟。
“男豆腐女豆腐、老豆腐小豆腐,那油豆腐算什么呢?”许悠然嘻嘻笑着,将这无聊的话题继续下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许是算得上爷爷豆腐喇!”红叶李笑道,许悠然也便哈哈笑起来。
这么笑着,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骑着高头骏马从三人身边掠过,横冲直撞,蛮不讲理,红叶李吓了一跳,退后几步,许悠然则被隆锦勾手拽到了街旁,她对于隆锦不动声色的照顾已是习以为常,没有道谢,倒是伸长了脖子张望许久,直到官兵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算作罢。
“喝!真是威武。”许悠然啧啧叹道。
“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你可得小心一些,注意自己所言所行,收敛着目光,这里毕竟不是洛城。”隆锦依仗着自己虚长几岁,柔声训斥着许悠然。
许悠然眼角下垂,心中却是不当一回事,怎么的,还能因为眼神不规矩把我抓去衙门不成;她再看红叶李心神未定,转而调笑他道:“你个习武的大高个儿,咋的还没我们两个文弱书生胆子大。”
“我儿时本就胆子小,加上年幼体弱,才被家母送到师傅这儿学艺,可非我本愿。所谓习武壮胆,逃跑不软。”红叶李摇头晃脑道。
“什么不软啊?”许悠然不假思索地问着,隆锦则呛了一口口水,低咳起来。
“腿不软啊!”红叶李理所应当地回答,隆锦心道,真是一对活宝。
如此说说笑笑,吃吃闹闹,一路回到客栈,三人已是半饱。杨逸之和柏迎春等人不知去哪里办事,还未回来,三人草草吃完晚饭,便回屋休息。
回屋点灯,关上房门,隆锦柔声唤许悠然过来,悄悄从怀里取出这支熟悉的木盒子,送进了许悠然的左手中,许悠然下意识地抓住,抬头惊讶状。
‘小相公,是否要给心上人挑件物什儿,好讨佳人欢心?’秋水的话复在耳畔响起,让许悠然不知如何是好,右手里拿着火折,举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送你了。”隆锦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是让平日里伶牙俐齿的许悠然不知该如何接才好。
“为何?”许悠然话一出口,几乎想用手打自己脑门,这不是一句废话吗。
“我曾答应过你,四月十三一同去关林逛庙会的,殊不知学业繁重,不仅将我困在那四四方方的书院里,也将你这野鸟拔去了翅膀、剪去了尾巴毛,硬生生捆在我的身边。我好生过意不起,定要赔偿你不可,你就收下罢。”隆锦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已褪去了青涩的沙哑,逐渐变得低沉而磁性,撩得许悠然心中一荡。
隆锦啊隆锦,你肯忤逆家里,陪我跋山涉水,一同到京城来追求虚无缥缈的幻梦,便是对我最大的善意,我许悠然何德何能,才能使你青眼有加,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爱。只是……你走你的官路,我走我的野道,待到我们回到原本的人生轨迹上,这片玉壶冰心,总是要辜负了。
她低下头,将木盒推回隆锦的怀里,隆锦执意不收,一来二去,许悠然便烦了,姑且将簪子收下,准备回去的路上再物归原主。
“算算时间,羊叔也该返了,我去让厨房烧些热水,好伺候洗漱;你若是乏了,就先塌上歇着,我去去便来。”许悠然将盒子放入怀中,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跑了,隆锦只当她是害羞,没有追出来。
许悠然思绪万千,到了厨房,只见小二正在和一满头华发的大娘卸车搬炭,便不去打扰,一人钻进院子中的凉亭,倒了杯淡茶,自斟自饮起来。
“你倒是惬意,花言巧语将老实本分的小少爷给拐了出来。”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许悠然抬头一看,这一眼可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大汉正是隆家的家仆隆东,他眼神阴翳,语气冰冷,无一不透露出厌恶之情,“正值秋收,老爷查家产券契腾不出手脚,便嘱我来捉你们回府。”
许悠然右手抓着茶杯,骨节发白。
“不过,依我看来,着实没有必要。”隆东从腰际拔出一把寒岑岑的小刀,月色印在刀刃上,泛出冷冷的光,“除掉你就像拽掉一朵小花骨朵似的,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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