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群

第十七章

    
    地方是周持选的,据说是仅此一处独一无二,一路上只听周持夸耀个不停,谢见眠时不时嗯一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跟你说,那地方就在城郊,一到春天开满了山花,各种蝴蝶飞个不停,可好看了。还有小瀑布,又清澈又凉快,野果子也多。最重要的是没什么人知道,安静着呢,我自己发现的,都没告诉过别人,你可是头一个,知足吧。”
    “嗯,是,多谢周捕头。”谢见眠懒得理他,敷衍点头。继而又想到什么,笑眯眯凑近道,“不过……又安静又不易发现,周捕头想干什么?嗯?”
    周持果然收起了满嘴的长篇大论,白了他一眼,甩开拉上来的手向前走去。
    身后心情大好的谢见眠哈哈一笑,快步跟上,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超过了周持,走得极其轻快。但轻快了没几步,不认识路的谢公子就停在拐角处踌躇不前,不得不等着后面那位捕快领路。
    等了片刻,没见周持跟上来,谢见眠疑惑转身,却见周持停在一处破落宅院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见眠只好折回去,周持像没看见他似的,直愣愣站在门前发呆。
    那似乎是一处什么高门大户的院落,围墙圈得极其宽广,比这些时日他在锦州所见任何一家都要大,深色大门紧闭,上挂楠木做的牌匾,依稀可见真金字匾上的“周宅”二字。
    这必是当年极其显赫的一户人家,只是不知为何已荒废多年,威严的门上满是烈火烧灼过的焦黑色,门前石阶旁的青草有半人高,淹没了一派荣华。
    不知为何,谢见眠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让他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周持感受到肩头的压力,下意识抖了一下,从深重无尽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转头对上谢见眠探究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
    谢见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保这人神魂归位,犹豫着开口问道。
    “没什么……”周持用力掐了下眉心,愣是没把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一星半点,他沉默片刻复又开口道,“你看这家,十多年前是锦州最显赫的一户商家,白手起家,几代积累,当年多少攀权趋贵之人趋之若鹜,巴结的人能从门口排到这条街尾,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一夜之间都死光了,只剩下飞灰一片。”
    周持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些淡淡的嘲讽,嘴唇却抿得极紧,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是这些都落入了谢见眠眼中。
    谢见眠试探道:“我看这牌匾上写着‘周宅’,你也姓周……”
    只一瞬,周持脸上的凝重与疲惫就敛得一干二净,不修边幅只会气人的周捕快回来了,他眼中的嘲讽被挑剔取代,上上下下瞥了一眼谢见眠,道:“照这么说,流云山庄的庄主还姓谢呢。”
    谢见眠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周持心下一抖,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还未敢细想就听谢见眠开口说道。
    “……那是我爹。”
    周持:“……”
    他一早知道谢见眠来历不简单,绝对不会是等闲人家的儿子,只是没想到能不简单成这样。他竟然是流云山庄庄主的儿子,货真价实的“谢公子”。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先前这小毛贼藏着掖着什么呢,周持疑惑不解,但转念一想,流云山庄是什么,江湖第一大势力,这么响亮的招牌,这么招风的大树,庄主的儿子武功却菜成这样,要是他多半也得瞒着。
    昨日手下摇身一变成了江湖界的大佬,周持觉得这心理落差有点大。
    他酸不溜丢地说道:“原来真的是谢公子,失敬,失敬。”
    “顺便补充一句,我很仰慕令尊。”
    “他啊。”谢见眠不以为意地扯扯嘴角,“就是个只会练武的老古板,周捕头你可真没品。仰慕他还不如仰慕我”
    “仰慕你什么。功夫不佳?偷鸡摸狗?还是……随便勾搭人?”
    谢见眠“啧”了一声,叹气道:“你就没发现我轻功比你好?”
    “发现了发现了。”周持忍住泛起的笑意,抬手在旁边人柔亮乌黑的长发上顺了一把,“但你既然是谢庄主的儿子,怎么就没好好学学功夫?”
    “不想学啊。小时候我爹一让我练武,我就趴我娘怀里哭,有我娘做靠山,我爹就不敢逼我了。”谢见眠撩起薄眼皮迎着日头,侧脸轮廓熠熠生辉,“再者我轻功学得好,打不过就跑咯,别人追不上我不就行了。”
    这口气倒是很符合谢公子的行事作风,周持没感到丝毫意外,就是替谢庄主有些忧心。
    一路上插科打诨,周持口中那个仙境一般的幽谷很快便到了,只是……谢见眠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只见山谷处寸草不生,光秃秃黄黝黝一片,大是真的大,宽广也是宽广得没边,只是花找不到一朵,蝴蝶更是连个影也没有,离周持描述得那个美妙所在差了十万八千里,硬要说哪符合的话,大概就是荒凉又安静了。
    谢见眠喉结一滚,半晌噎出来一句:“这就是你说得那个……确实是好看。”
    眼前景象太过迷幻,饶是周持也不禁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讪讪道:“我上次来不是这样的。”
    “上次是什么时候?”
    周持:“……两年前。”
    谢公子言语犀利,一下就抓住命脉所在。他实在是很想把周持一巴掌拍回一个时辰前,让他好好听听自己说的鬼话。但毕竟来也来了,虽说长得不很雅观,但散步是足够了。
    “算了,就这样吧。”谢见眠好脾气地决定不再计较,既来之则安之,毕竟是周捕头一片心,倒也难为他了。
    周持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试图挽回丢到两年前的面子:“……那我带你走走。”
    话音没落,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刚才还响晴薄日的天突然阴沉下来,灰色云彩遮住日头,四周瞬间暗如日沉时分。
    周持怀疑自己今日不宜出门,想献宝的地方大变活人一般崩塌就算了,刚信誓旦旦说天气好转眼就雷鸣滚滚,怕是老天存心让他难堪。
    几声闷雷滚动,瓢泼大雨瞬间落了下来,按理说春雨贵如油,清明时节再怎么雨纷纷也不能噼里啪啦下成这样,简直堪比盛夏时分猝不及防就盖人一脸的倾盆大雨。
    顾不上面子不面子,周持一把脱下外衫,罩在两人头上,揽着谢见眠向前跑去。此时想往回走定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先在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山洞可以避雨。
    谢见眠被周持护鸡崽一样笼在衣袍下,温热有力的手臂紧贴着后背,但衣服毕竟是禁不住雨水击打,再怎么小心护住也不过片刻就湿了个透顶。
    周捕头带人踏个青都要选僻静无人之所,这下遭了报应,想找个人家都找不到。
    幸好不远处就有一处山洞,不算宽阔,也足够两人进去歇一歇了。
    未至暮春,天气本就带些凉意,又经大雨侵袭,这一下就夹带了几分湿冷。衣衫皆已湿透,寒石一般裹在身上,着实是有些冰凉。
    周持放下举着外衫的手,使劲沥干雨水,动作间目光一带从谢见眠身上掠过——雨水浇湿的衣衫湿淋淋地覆在身上,劲瘦窄腰没入紧束腰封之下,修长四肢若隐若现,带着青草与春雨的气息,四面八方席卷入整个狭窄的山洞中。
    周持喉咙有些发紧,热气瞬间涌入,刚才还冰冷的躯体此刻似乎有要沸腾的架势。他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余光瞅见谢见眠冷得不断发抖,下意识就想拿外衫将他从头到脚裹个严实,还没付诸行动就想起来自己也是浑身湿透,实在分不出半件衣裳给谢公子了。
    “冷吗?”
    “……还行。”
    谢见眠嘴硬,边抖边逞强。
    这山洞虽小,所幸洞中还生出了几棵不知是何的植物,许是生长空间过于狭窄,都生得矮小细弱,可怜得很,不过生火应该是够了。
    周持三下两下将那几棵行将干枯的枝丫拔起,归拢成一团,又捡起两块尖锐的石头敲击片刻,几缕火星冒出,枝丫瞬间被点燃,暖光霎时笼罩住阴暗幽冷的洞室,驱散侵入的寒冷气息。
    “你到那边坐会儿。”周持指向烈烈燃烧的火堆,没忍住又嘴欠了一句,“抖得跟什么似的,还不冷呢。”
    谢见眠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乖乖挪过去心满意足地烤火,直到双手温度渐渐上升,周持还站在方才的地方,一点要过来坐的意思都没有,谢见眠抖抖仍旧有些湿黏的衣服,问道:“你不过来烤一下吗?”
    从方才起就一直心猿意马的周持这才慢吞吞在火堆旁坐下,和谢见眠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谢见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诧异到周捕头淋了一场雨怎么就变得这么神神叨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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