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口闷声说:“你以为呢,你现在没官职了,还不知道收敛,墙倒众人推,看你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合时宜地拿出了一副教孩子的苦口婆心来,“往后可要注意点,再得罪人我真没办法了。”
“知道知道……往后?”程逸珩倏尔抬眼,“我还能有往后呢?”
“我帮你求了人的。”吴三口道,“命是能保住,但……”他踌躇了片刻,才道,“军中编制没了,你被赶走了。”
“啊?”
“对不起啊,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你应该有存款吧,省着点是不是够养老了……”吴三口用愧疚的眼神望了望他,却愣了一下:“哥,你怎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当然开心,这差事我早就不想做了好么!”程逸珩的两眼都放了光,恨不得给眼前的人敲锣打鼓来表示感谢,“你这是雪中送炭啊,我正愁没法卸职呢。”
他突然来了精神,迅速给自己余生做打算,先去找找思卿他们,帮着他们安顿一下,再打探打探怀安的消息,看看他什么回来,等怀安回来了,他就到大洋彼岸去。
短短须臾,往后全都安排好了,他的人生不过这些事情,但想一想都觉得充满了希冀。
吴三口摸摸额头,皱眉看他,理解不了他的兴奋。
被赶走不丢人吗,往后没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不失落吗?
可他没多问,他继续道:“出去后还有要求。”
“什么要求?”程逸珩面色一赧,总不会让他交钱吧,那可不行。
吴三口道:“留监督期限,期间出行自由受限。”
“你说清楚一点。”
“就是你不能离开浔城。”
“期限是多久?”
吴三口默默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不大敢看他神色。
程逸珩问:“三个月……三年吗?”
吴三口叹口气,摇摇头。
程逸珩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三十年?”他陡然站起来,“那不就是终生受限吗,我还未必能活三十年呢?”
“很多人一辈子也没离开过浔城啊,有什么关系,你好歹命保住了。”吴三口也站了起来。
“那是他们家人在这里。”程逸珩暴跳,“我在这儿有什么?”
刚才的美好设想全都泡汤了,他哪儿也去不了,谁也见不着,越想越觉得丧气。
但是,吴三口说的也没错,他好歹命保住了,这已经是他为他争取来的了。
他不能错怪了人,半晌后,调整了心情,跟身边的人道歉:“其实也还好,起码你还这儿不是?”
而吴三口垂了垂眸,小声说:“哥,我……我要被调离了,得到外省去。”
“啥?”
“这是交换条件,但我觉得调出去也挺好,那儿环境是差了点儿,可是机会多啊。”吴三口回答。
“这样啊。”程逸珩只觉自己的人生充斥着浓墨重彩的悲哀,他不想哭,只想笑,又在笑里没法掩盖地轻叹,“哎,真剩下我一个人了啊?”
吴三口理解不了他的悲哀,离别与孤独在他这里没太多的感触,他没有多加安慰,只接着交代:“哥,你还得再委屈在牢里等个几天,上面流程走完了你才能出去,不过等你出去我应该已经走了,但没关系,我有机会就回来看你。”
“行吧。”在这里说着告别的话太令人压抑,程逸珩转了话题,“我拜托你,不要再叫我哥了,你怎么总是忘记呢,我跟你……”他掰着指头算了一下,“你应该管孟怀安叫姑父吧,我跟你姑父是拜把子的,你总是这样叫,等那家伙回来听见了,他肯定借机占我便宜。”
他说到此,顿了顿。
可是那家伙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回来了,还会不会回浔城来?
他们这些人,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再见吗?
余生之事,越想越觉遭心。
“算了算了。”他攥住拳,苦笑道,“我得好好过,让自己多活几年,说不定哪天他们就回来了。”
吴三口很快就走了,他一个人在牢里没事,只能闷头睡觉,迷迷糊糊醒过几次,看外面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南大街上的清晨一如既然,道路两旁的商铺依次开了门,街边的小摊陆续摆了商品,进城的菜农们熙熙攘攘。
有些人的人生已经换了天地,可是对于这些人而言,只是过去了普普通通的几天而已。
他们眼中唯一的异常,就是孟家大门这三日都未曾开启。
菜农小哥提着腊肉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回头问:“我冒然敲门合适不?”
同行们笑起来:“你脸皮不是一向很厚的吗,你跟孟先生推销的时候可没有不好意思。”
他一翻白眼:“你们少阴阳怪气,我又不是不敢叫门。”
说罢,就噼里啪啦地敲着大门,一面敲,一面放声喊了几遍。
可里面没动静。
身后的同行们在望着他,他有点没面子,锲而不舍地继续敲,敲到后面还用身子撞了几下,直把这红色大门撞得吱吱呀呀地响,可是,仍然没有人来开。
这再丢面子也只能放弃了,他提着腊肉回头:“什么情况啊,孟先生钱都付了,东西怎么又不要了?”
要走的时候,又忽而听到一点点响动,那是细微的“咯吱”声。
他一喜,赶忙掉转回来,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听。
“咯吱”声音断断续续,一会儿有一会儿没,而且,好像也不是从门里面传来的。
又听得“咔嚓”一声,忽闻那看热闹的同行们大喊:“小心!”
在这喊叫中,他猛地抬头,但见一片红色自上而落,正朝他头顶砸来。
他陡然往后一跳,落下的东西擦肩而过,在他脚下“砰”的一下,泛起一阵尘烟。
他抚着惊魂未定的心,低头看去,这才瞧清楚,那摔落的是门上的红色牌匾。
牌匾被摔成两半,“世德流芳”四个字再不成行。
菜农小哥想伸手去翻一翻,可是瞧见那一分为二的御印,又有点畏惧,知道这牌匾来历不小,他抬起头求助:“怎么办啊?”
“我们能怎么办啊?”同行们道,“孟家这会儿人是不是都出去了,等他们回来了自己弄呗。”
“也是。”菜农小哥离开了大门,“就是不知道他们家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了不起出门逛个街,半日还不回吗,就算是到外地游玩,几天也回了。”
“几天?”菜农小哥想了想,“地上掉个牌匾怪不好看的,挡着大门不吉利,我给他们收拾一下算了。”
他说着跑了回去,抱起那两块牌匾,瞧了瞧,朝左走去,把东西放到草堆中。
“好了。”他拍着手道,“他们家人回来后只要站在门前,应该就能瞥见。”
可是说完又叹:“我这腊肉怎么办啊?”
“你先拿回去,过两天再送呗。”
“也只能这样了。”一行人说着,朝前走去。
菜农小哥欠着孟家的腊肉,每天早上路过,他都会留意一下孟家,那大门老不开,他也不好意思总去敲,就朝草丛里的牌匾瞥,看那牌匾要是没了,八成就是孟家人回来了。
可是盯了几天,那牌匾还是老老实实的躺着。
他有点疑惑了。
在这个早上,他望见了孟家门前终于站着个人。
这人他认识,听家里人说,他曾经跟孟家二少爷孟怀安并称“浔城二纨绔。”
正是程逸珩。
他知道两人关系好,就上前去,想打探一下孟家的消息。
可是才走近,那人倒是先开口了:“这里的人还在吗?”
菜农小哥瞪大眼睛:“程大人……程先生,您问我?”
他还想问别人呢。
“我敲了一早上门了。”程逸珩说。
小哥继续瞪大眼睛:“我都敲了好几天了。”
“也许不在了吧。”程逸珩低头欲走。
菜农小哥连忙拦住他:“程先生,您跟孟家熟,孟家偏门侧门您能进吗,进里面瞧瞧有没有人啊,我那腊肉再晾可就不好吃了。”
“偏门侧门都锁了,我已经敲过。”程逸珩道。
“那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别的路?”他冷笑,“后院院墙能翻进去,你要翻吗?”
“这我可不敢。”菜农小哥摆手。
他是个爱八卦的性子,摆完手却不走,想了想又道,“程先生我跟您说,孟家有点奇怪啊,这么个大户人家,怎么可能好几天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出没,主人不在也应该有下人啊,而且那孟先生还答应我他三天就回来呢,也没见到人,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啊,我一外人是不能进,但我真的好心劝告,您要是可以,最好翻进去看看。”
程逸珩十分真诚地看着他,吐出几个字:“我也不敢。”
“啊?”
“你继续敲门吧,我先走了。”他甩甩袖子,留给菜农小哥一个背影。
走了很远,他才又回头看了孟家一眼。
留一个设想的余地,总比把生死敲定好。
他无法掩盖自己内心里那一处黑暗,他怕看见顾盈月死了,可又怕看见她在守着孟三少爷的牌位。
生是孟家的人,死是孟家的鬼,死也要死在孟家,让三少爷活着赖不掉,死了也赖不掉。
这话多么恐怖,又多么令人绝望!
既然里面的人不开门,他想,那就跟他没关系了,他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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