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乐最终用沉默默许了云影的请求,办理了离婚手续那天下午,两个孩子就已知情。
云影内心深处也不想隐瞒,哪怕对于两个孩子而言父母离异是成长路上不可磨灭的伤害,她也希望他们看见真实,学会接受,慢慢释然。乐纯说的并不无道理,她的确是一个悲观到骨子里的人,她不愿拖累孩子们,也不愿成为那样的母亲。她宁愿孩子们恨她。
童嘉恒从母亲包里抢来离婚证一看,几乎愤恨地看了父母一眼,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童之好反应不大,但有点奇怪,平时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下子变安静本分,父亲走一步跟一步,母亲靠近一点立马埋首在父亲肩膀上,不让她抱也不让她看。
一直到晚上九点,屋子里依然只有电视机播放体育赛事的声音。云影再次敲门叫儿子,无论说什么,门内始终无声无息。她看向童乐。童乐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眼睛钉在电视荧屏上,似乎对这边漠不关心。
云影眼中爬满了可怜虫,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走过去,低声说:“你跟儿子说说吧,他听你的。”
童乐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云影抿了抿嘴,又说:“六个小时了,里面连水都没有。”
这时,同样安静了六个小时的童之好忽然开口了,声音懒糯糯:“可能睡着了。”
云影在心底微微苦笑,说:“妹妹都没有睡,哥哥怎么可能睡?”
童之好立马侧头靠在父亲肩膀上闭上眼睛。
云影探身要抱童之好,童之好却紧紧抱着父亲,云影咽了咽喉咙,也不哄,强抢般要抱她。童之好一手箍住父亲脖子,一手以防卫的姿态在空中乱打。童乐虽然及时伸手控制住女儿的手,云影也被打到好几下,马上就要抱起,童之好犟得很,紧闭双眸,乱蹬一脚,堪堪踹在云影胸口上。
云影也不知道是被踹的,还是痛的,顿时弯了下腰。童乐一皱眉,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她,伸到半空却又收回。童之好只知道自己踹中了母亲的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就停住了,她睁开眼,看到母亲状似隐痛地捂住胸口,连看都不敢看父亲一眼。
云影弯着腰看向女儿,皱眉道:“你还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小小的一团的时候,妈妈每次喂你吃奶你都能吃出血来,哥哥姐姐可没你厉害……不对,妈妈只喂过你吃奶,哥哥姐姐是吃奶粉长大的……”云影生第一胎时,根本没有母乳,生第二胎,也只够喂体质较弱的女儿。哺乳那一年,她基本上每两小时喂一次,女儿每次要吃半小时,每当她忍着剧痛,满头大汗地看到女儿满足恬适的小脸,不时对她笑,都会从灵魂深处感到为人母亲的幸福与美妙。
一瞬好长,十年又好短,当年那个侧躺在她怀里的小婴儿如今已是小小少女模样。
分不清是哪里痛,更不想责备,云影再度伸出双手,温哄地说:“就让妈妈抱抱……”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话触到了,童之好情绪崩塌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要妈妈,讨厌妈妈,我要回家,我不要看见妈妈……”
云影无力地站直身子。
童乐抱起女儿,绕过云影,走去敲儿子的门,说意外也不意外,童嘉恒开门了。童乐抱着女儿进去,随后把门关上。
云影犹如被隔离般伫立在客厅中央。心情受到哭声影响,她极度渴望亲近孩子们。
房门关着,但没有上锁。她走过去把手放上门把却没有了动作,低头沉默片刻,她最终没有推开,折回厨房把饭菜再热一次。
云影坐到沙发上等待期间,童之好似乎不哭了。童乐如何安抚孩子们,云影也听不见,她心里明白,童乐会帮她做好一切。童嘉恒说得没错,有爸爸在,妈妈确实很懒。这些年,她这个甩手掌柜有多恶劣,跟她身体发肤般亲密的三人始终离不开她半分。童嘉恒说妈妈不来看他比赛也没关系,拿到金牌还是会送给妈妈。童之好从来不说爱妈妈,妈妈抱她还是会紧紧地黏着妈妈。童乐深知妻子痛恨他也要寒着脸拥她入怀,又以亲吻爱抚倾尽温柔。
其实她心里清楚,他们冷漠疏离也好,抗拒也好,怨恨也罢,其实都因为舍不得她。
那样的爱,她注定无法等量相待,她一天找不回自己的心魂,一天拼不回自己的记忆,她一天无法好好去爱他们。越是捆绑越是伤害,她只得一边逃避,一边追逐。
那天晚上,十点钟才开始吃晚饭。云影替他们盛饭、盛汤、夹菜,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吃。她吃不下,他们也没叫她一起吃。餐桌上一片岑寂。
吃过饭,洗漱后,他们并未入睡,而是排排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云影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到三人面前,挡住了电视机:“小孩子不要熬夜,很晚了,刷牙睡觉。”
沙发上三人置若罔闻他,眼睛彷佛能透过她的身体继续看电视。小的这样,大的也这样。
云影轮番看着他们,随后露出无奈的表情,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门锁关上的声音响起,三双眼睛钉在门上。
几分钟后,门又开了。
云影回到他们身边,坐到沙发前的地毯上,双手抱膝陪他们一起看。
待他们把那部票房三十亿的喜剧片当作文艺片看完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二十分了。童之好早就撑不下去睡着了,童嘉恒也昏昏欲睡了。童乐把女儿抱回房间,云影关了电视,转过头去看儿子,转到一半,身后一沉,童嘉恒趴到了她的背上,懒洋洋的,还是不说话。
“妈妈背你。”云影眼眶一热又忍住了,她调整了姿势,双手卡住儿子的双手,不大费劲就把他背起了。
家里只有两间房,兄妹俩只好睡一间。童之好睡得并不安稳,童乐半躺在一旁安抚她。云影把儿子放到床上,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闭上眼睛。窗口泻下的月光闪出他眼角的泪珠。云影心一沉,把手抚上儿子的脸,低头吻在他额头。
一头长发遮住了月光,遮住了他们的面庞。
“我不想爱你。”童嘉恒悄声说,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在母亲脸边。
云影心痛得要命,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躺到一边,一只手穿过儿子颈后揽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女儿的手。童嘉恒在母亲怀里,手握紧又松开,最终忍不住回抱母亲。
水光在眼眶中闪烁,云影看到童乐疼痛的眼睛。她无法言语,也没有移开视线,在两个孩子之间,静静地看进彼此眼中。踏出民政局大门后,他用离婚证换了她手上那本已经作废了的结婚证,于是她手持两本离婚证,他要回两本结婚证。
自那一刻起,她不再是童太太,他依然是童先生。
夜色越浓,月色渐淡。
两个孩子都已深睡。云影轻声说:“我陪孩子们,你去睡吧。”
黑暗中,看不清他面容。但他没有动。云影静默了五分钟才轻轻放开儿子,放开女儿,确定他们没有受到影响,才从床上起身,离开房间。
客厅里一点光都没有,云影没有开灯,凭感觉走到沙发前,双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感到有人贴上来的瞬间,她闭上了眼睛,转身拥抱住他。
黑夜如同城堡般崩塌,富丽堂皇地分崩瓦解,在黑暗中汇流在一起的身影,犹如窥见了盛筵难再,绝望而贪婪地,壮丽而悲壮的占据、掠夺。
云影不知道这动静会否惊动了屋里熟睡的孩子,倘若下一秒钟灯光全开,那是一种何其恐怖而罪孽的姿态。然而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她还是像过去那样的无畏,决然。好像一切都是清白神圣,理当如此,无所谓不该,也无所谓罪过。
他与她十指紧扣的手坚定而深沉,有一瞬间,云影觉得自己找回了曾经那个男人。
一切平息下来,已是凌晨两点。
他们又一起洗了个澡,童乐用有剩的鸡汤煮了一碗面给云影。云影盘腿坐在饭桌前,用筷子把面条卷成一团又一团静静地吃。童乐坐在对面,低头看手机。
放下筷子后,云影轻声说:“明天带孩子们回家吧。”
童乐操作著手机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看云影,也没有回答。
云影站起身,淡淡地说:“把碗洗了吧,我去刷牙。你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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