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宋

第一卷 胡地西风卷苍狼 第二十六章 此去西土无知己(六)

    
    封郑王?
    这倒是挺有意思。
    柴宗训记得梦中的那段历史,也曾提到周恭帝被封郑王的事,不过这并不影响柴宗训被软禁在房州的事实,这个头衔,可有可无,实属鸡肋。
    或许这也是赵匡胤为了向世人表明态度所玩的一个小小花招吧。
    但这时候他显然不会去拒绝赵匡胤,他现在只想着尽快离开后周,中途千万不要横生出什么枝节才好。
    于是他示意宫人停车,从马车里面走了出来。
    此时柴宗训已经不再是皇帝,所以也不可能坐龙辇了,他乘坐的只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从赵匡胤手里接过了圣旨,柴宗训也恭恭敬敬地向了行了一礼,虽然全程表现得没有什么欢悦,但礼节却是做到无可挑剔。
    赵匡胤看到他的样子,心中也有些纠结,不过一想到从今以后,自己就是天子,将取代柴氏成为这整个大周的主人,他心中又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小孩子嘛,总是会耍耍脾气的,这并没有什么要紧!
    二人在各自心思恍惚的情况下道了声别,然后又在宫门口无言的分开了。
    映照在橘红色日光下的,是二人一个调头向西、一个回望皇宫的各自迥异的背影……
    ————————————
    城西市坊街口,长长的队伍沉默地行走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
    这很可能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行走在汴梁城的街道上,所以队伍中不少人都在偷偷地擦拭着眼泪,甚至还偶尔会有一两个宫人,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脱离了队伍,然后隐没在街边看热闹的人群中。
    何内侍看到这一幕,心里非常火大,示意问柴宗训要不要把那些人抓回来。
    但柴宗训却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到:
    “算了吧,人各有志,强留也是无用,不用去管他们。”
    他的目光随着马车的车窗划过街道两边的建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何内侍到:
    “对了,我记得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的家宅,好像就在西市附近,是不是?”
    何内侍想了想,点头道:“对,臣下也是这么记得。”
    柴宗训嗯了一声,吩咐到:“让队伍先停下来。”
    何内侍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立刻命令队伍停了下来。
    柴宗训从马车中走出来,伸了个懒腰,对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视若无睹。
    “叫几个人,跟我一起去韩通的家里看看。”他又吩咐何内侍道。
    “啊?”何内侍微微一愣,赶紧劝到:“陛下……”
    “嗯?”柴宗训制止了他,纠正到:“我已经不是陛下了,从现在起,你应该改口称我为王爷。”
    “这……,是,陛……王爷!”何内侍结结巴巴地改了口,却又不解地问到:“王爷为何要去韩通的家中?”
    柴宗训叹了口气,负手道:
    “当初石守信、王审琦二人裹挟禁军造反,韩通是唯一一个出面阻止之人,这也导致他送掉性命,此人是后周的忠臣,所以朕……本王想在离开前,去吊唁一下他,顺便探望一下他的家人。”
    “哦。”何内侍恍然地点点头,却又很快担忧地问到:
    “只是陛……王爷,咱们这么做,会不会惹得赵匡胤不高兴?”
    柴宗训摇了摇头,嗤笑道:“你想多了,以赵匡胤的胸襟,还不至于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动怒,更何况,此乃忠义之士,赵匡胤怕是宣扬还来不及,又怎会生气?”
    “啊,赵匡胤还会宣扬忠义之士?”何内侍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在他看来,赵匡胤确实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因为赵匡胤本人就是靠造反登上帝位的,他又怎么会去宣扬忠义之士?
    但他却不知道,赵匡胤偏偏就是个这么矛盾的人!
    赵匡胤本人虽然是靠造反才登上了帝位,但他却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误,而是时势使然,正因如此,他本人反倒是对“忠义”二字看得更为着紧。
    史书上说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时候,曾下令与众将士“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准杀害汴梁城中的功勋大臣,但当时他手下有一名将领,叫做王彦升,此人在兵变之后先行回城联系石守信与王审琦,结果他回城的时候,遇到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韩通得知赵匡胤要造反,立刻回家准备调动兵马阻止,结果被王彦升追到家里杀害。
    王彦升此举虽然替赵匡胤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却也违反了赵匡胤“不得杀害大臣”的命令,于是他很不得赵匡胤喜爱,此后终生未受重用,郁郁而终。
    由此可见,赵匡胤此人对“忠义”二字十分看重,甚至连手下有功的将领,也不能逾越这一条。
    不过柴宗训此时没有心情去跟何内侍解释这么多,越解释越麻烦,他甚至都无法说清楚自己怎么会提前预知王彦升日后的命运,所以他只能借助身份的差异,强行命令何内侍去执行他的指示。
    很快,何内侍从宫人中挑选出一支卫队,护卫着柴宗训走向了韩通的家。
    韩通的家宅位于西市的金水河边上,这里同样也是漕运联通京城的码头之一,因此人流繁多,往来嘈杂。
    众人很快在一个识路的小太监带领下,找到了位于小巷中的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的家。
    可是当来到韩通家中时,柴宗训才发现情况不对。
    只见韩家空无一人,家中的大门上贴了两张厚厚的封条,从屋宅内隐隐传来一股淡淡的腥气,周围不少百姓都因为他们的到来,围在门边,对着他们和韩家指指点点。
    柴宗训沉默了片刻,示意何内侍去问问情况。
    何内侍赶紧跑到了韩家对门的一个邻居面前,低声询问:
    “请问这位大嫂,韩家这是怎么了,怎么被官府给封上了?”
    那个相貌黝黑、姿色普通的中年女子盯了他一眼,又看看后面“气势汹汹”的柴宗训等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问到:
    “你们是谁,问韩家人作甚?”
    何内侍眉毛一挑,不动声色间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塞到那中年女子手中,笑眯眯地说到:
    “我们是从宫里出来的,听说韩指挥使出了点事儿,所以想来探望一下他的家人。”
    “吓,宫里出来的?”那中年女子原本一只手都已经接过何内侍的铜钱了,但一听到他们是从宫里出来的,手就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连忙将铜钱反手塞回何内侍手中,惊慌失措地问到:
    “你们既然是宫里出来的,难道不知道韩通全家都被人给杀了?”
    “什么?”何内侍浑身一震,惊骇地问到:“你说……韩通全家都被人给,杀了?”
    “那可不是?”那中年女子一提到这个话题,顿时浑身微微发抖,似乎还在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说到:
    “前几天晚上,有一队士兵突然冲进咱们平安巷,把韩家团团围住,不但杀了韩通,还把他全家都给杀了。天老爷喂,连他家两岁的小孩子都没放过,整个韩家,全都给人灭门了!后来又来了一队官府的人,说是韩通私通叛逆,罪不可赦,还把韩家给封了,又让我们封口,不许我们到外面去胡说八道!”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一溜烟跑回了屋内。
    何内侍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片刻之后,他失魂落魄的回到柴宗训身边,柴宗训见他魂不守舍,不由皱了皱眉头问到:
    “怎么了,韩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了,全都死了!”何内侍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呜咽着说到:“韩家上上下下,全都给人灭门了!”
    “什么?”柴宗训也是浑身一震,随后露出愤怒的表情。
    “是谁干的?”他阴沉着脸问到。
    “是……是石守信、王审琦他们!”何内侍其实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他只知道,那天晚上有小太监来报,说是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杀了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所以就把这顶帽子扣到了他们头上。
    石守信、王审琦二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突然间又被扣了一顶这么莫名其妙的帽子。
    但柴宗训却隐隐约约间知道一些真相。
    如果梦中的那些史书上没有说谎的话,杀死韩通全家的,应该是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
    别看此人官职不大,但胆子却不小,他在赵匡胤称帝后,被封为铁骑左厢都指挥使,但此人嗜财如命,胆大包天,甚至跑去敲诈失势的宰相王溥,于是触怒了赵匡胤,被贬为唐州镇守使,后来又陆续被调至申州、防州、原州。
    恐怕也只有此人,才会在杀死韩通后,又丧心病狂的屠杀了他全家,连一个两岁的幼儿都不放过!
    柴宗训心中也是涌起一股前所未见的火焰,他狠狠地捏紧了拳头,就连指甲刺进肉中也未感受到疼痛。
    未几,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韩通家的大门前,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何内侍就跟在柴宗训的旁边,见他鞠躬时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柴宗训的声音太小,他听不太清楚,只得在柴宗训拜祭完之后,好奇地问到:
    “王爷,您刚才说了些什么?”
    柴宗训转过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我说……”他的眼神一片漆黑,令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不过却有一股刺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流淌出来:
    “我会以王彦升全家的命,来抵偿韩指挥使家人的血债!”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落在何内侍耳中,却仿如一道惊雷,将他震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恍惚间,何内侍蓦然觉得眼前的柴宗训像是变了个人,他的身影逐渐开始模糊起来,不再是一个六岁孩童的模样,却仿佛当初那个叱咤风云、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令人震慑的气息的周世宗柴荣的那张脸,逐渐和他融合在了一起……
    “陛下……”何内侍情不自禁地再次喊错了称呼,不过他的言语,却不像是对柴宗训说的,而是像对着虚空里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在动情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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