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来到大堂中分宾主坐下。
但是在选择座位时,白重赞又让众人眉头跳了一下。
周人以“左”为尊,凡是宴会宾朋又或是座谈议事时,左边的位置上,都是留给为首之人。
即使是在自己家中宴客,若是来的宾客身份比自己要高,也会刻意留下左边的位置,以示尊敬。
但白重赞却在将柴宗训等人引进大堂之后,毫不犹豫的坐在了左手方象征着“尊贵”意味的座位上,将右手方的“宾客”位置让给了柴宗训。
柴宗训并未做任何表示,可李重进二人就有些忍不住了。
“哼,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凉啊!”李重进性子火爆,当即就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白将军,你说的备好的热茶呢?怎么我们到这儿来,连口热水都没看到?”
白重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到:“莫慌,热茶需要现泡,马上就端出带招待各位。”
说完他冲身边的下人挥了挥手,那下人赶紧一溜小跑去了后堂。
因为柴宗训三人都憋着气,不想说话,所以堂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冷清起来。
这时候作为主人,白重赞不得不先开口提起话题。
“末将听说殿下此次前来渭州,是为了穿过吐蕃人的领地,前往西域,此事可是当真?”他问柴宗训。
“然。”柴宗训冷着脸回答。
“如此甚好。”白重赞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神色有些寂寥。
“哼,有什么好?”李重进又发言怼他了:“莫非白将军以为陛下被夺了皇位,灰溜溜的跑到西域去避祸,乃是一件好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白重赞依然不疾不徐地说到,从他的神色,谁也看不出他对于李重进的讥讽是悲是喜。
李重进心里越加不满了,心想你个糟老头子,投靠赵匡胤那个你贼就算了,还老在我们面前说些神神叨叨的话,让人听都听不懂,你坏的很!
他当即就继续用更恶毒的言语攻击白重赞到:“莫非白将军是以为陛下此去西域,凶多吉少,所以在这里说些风凉话?”
白重赞神色微微一滞,终于露出一丝恼怒的神色。
“末将并非此意!”他冲柴宗训拱拱手道:“末将是想说,去到西域也挺好,从此安安乐乐,做个富家翁,岂不比在朝中整日提心吊胆,随时担心被人抄家灭门的好?”
“哦?”听到他这番话,就连柴宗训也有些忍不住了。
“莫不是白老将军以为,本王留在朝中,就一定会被赵匡胤杀死?”他问。
白重赞微微低头,道:“此乃帝王之道,非人力所能左右……”
他的意思是说,柴宗训身为前朝皇帝,如果不死,还整日在赵匡胤面前晃悠,你说赵匡胤会怎么想?
历来帝位争夺,都充满着血腥和残忍无情,即使是血亲兄弟或是父子,亦不乏相互厮杀者,更何况一个已经被夺了皇位的“前朝”?
因此在他看来,即使赵匡胤暂时不杀柴宗训,那也只是为了留着他,安定人心,一但人心安定,他的权势得到巩固,杀掉柴宗训以免后患,这是迟早的事。
这句话,众人都能够理解。
但令众人不满的是,他只劝柴宗训离开后周,却并不提及柴宗训整顿兵马、夺回皇位的事。
难道他以为赵匡胤就赢定了吗?
这下连李筠也有些生气了,他挑了挑眉毛,冲白重赞问到:
“白老将军只说让陛下去西域避祸,却为何未曾想过,若是我们各方节度使能齐心协力,出兵勤王,那未必不能赶走赵匡胤,夺回皇位?”
白重赞闻言一阵沉默,眉宇间流露出些许的疲乏和不以为然。
“怎么,白老将军不赞同此意?”李筠又问。
他的话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就是想知道,白重赞到底是怎么想的。
按理说白重赞和赵匡胤并未有太多交集,虽然二人同殿为臣,但白重赞官拜义成军节度使时,赵匡胤还只是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二人既未一同领兵打过仗,也从未共同执守过一方。
为什么白重赞宁愿降了赵匡胤,也不愿随他们一起起兵,为柴宗训夺回正统?
但白重赞的表现,却在接下来让李筠大大的吃了一惊。
只见白重赞在一番良久的挣扎之后,突然间站了起来,然后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柴宗训面前。
“殿下!”他大声地说到:“末将知道,殿下以为末将忘恩负义,背叛先皇,但末将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知道殿下可肯听末将一言?”
柴宗训眉头微皱,抬手道:“白老将军请说。”
白重赞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首伏地道:
“末将十五从军,初时跟随高祖刘知远,征战四方,二十八岁方得三次升迁,累功至护圣都指挥使。末将在战场上,看惯了血腥杀戮,看惯了骨肉分离,末将本以为,战场上就是这世间最险恶、最悲惨的地方。”
“但是乾祐三年(后汉隐帝刘承祐年号),末将随太祖郭威一起征讨河东节度使李守贞,行至太原府地界,末将发现整个太原境内,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路边不时出现冻死的尸体,行走在乡间村落的人群,无不面黄肌瘦,神色麻木。”
“末将找人询问缘由,那些人只说,河东位于四战之地,常年累月的战火不休,再加上河东节度使李守贞此人,荒淫无道,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百姓争相逃亡,唐哀帝天佑年间,太原府本来还有民一十三万户,但是短短四十年的时间,整个太原境内,能逃走的都逃走了,逃不掉的,也只能留下来等死,彼时的太原府,全境也不过才区区几万人!”
“四十年间,百姓十不存一,土地被荒废,骨肉遭戕害,末将自此才知道,原来和乱世相比,战场反倒成了一个仁慈的地方。至少当兵打仗,有饭吃,有事做,不用受官吏欺压,不用遭盗匪屠戮……”
“末将当时将此想法告于先皇,先皇亦叹了口气,对末将说:‘吾愿与白将军一起,结束这乱世,还百姓一个安平康乐的世道!’”
“先皇是末将最为尊敬之人,他胸怀大志,文治武功,无不出色,末将曾以为,先皇必定能完成他的心愿,与末将等人一起,征服四夷,一统天下,还这腌臜的世道一个朗朗乾坤!”
“可是谁能想到,先皇壮志未酬,半道崩殂,他曾说过的安平康乐的世道,自此遥遥无期,末将左盼右盼,却总是盼不来这希望……”
“陛下!”
白重赞突然以首叩地,激动地老泪纵横,呜咽号泣道:
“末将并非忘恩负义,末将只是想完成先皇的遗愿,征伐四夷,一统天下,还百姓一个安宁的世道,还世间一个朗朗的乾坤啊!”
看到白重赞状若疯癫,泣不成声的样子,他这番话也让柴宗训和李筠等人不由得动容。
原来这糟老头子心里,藏着的竟是家国大义?
可即使如此,柴宗训就更想不明白了。
“白老将军,既然你一心想要完成父皇的遗愿,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安宁康乐的世界,那你为何又要选择赵匡胤,而不是朕?”他好奇的问到。
白重赞继续沉默,良久之后才俯首应道:“并非末将选择了赵匡胤,而是时势使然!”
“时势使然?”柴宗训眉梢微微一挑。
“然也。”白重赞回答到:“先皇英明神武,登基之后,外修兵制,内整朝纲,文治武功,无一不精。他一手将大周的士兵训练得兵强马壮,又令大周的国力蒸蒸日上,末将本以为,就此下去,先皇率领我等后周的将士,驱除鞑虏,横扫四方,将是一件轻而易举、顺理成章之事。”
“但谁能想到,先皇竟然命薄如纸,英年早逝,本来轰轰烈烈的北伐大业,就此戛然而止!陛下年幼,难理朝政,朝中的权柄,被一帮胸无大志、碌碌无为的文臣所把控,先皇订下的夺取幽云、恢复汉人江山的计划,也因此被搁浅……”
说到这里,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下首位置的范质、王溥等文臣,眼眸中散射出难以泯灭的愤恨之情。
范质、王溥倒是好修养,面对他公然的鄙视,气度俨然,并不着恼。
但白重赞还是挤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然后继续说到:
“末将本以为,先皇的大业,就此将半道而殂,待到异日陛下成长起来,重启先皇大业时,只怕末将已经垂垂老矣,甚至只剩黄土一捧……”
说到这里,他突然双唇紧闭,不再往下继续说话。
但柴宗训等人却已经懂了。
白重赞本以为柴荣死后,后周被一群缺乏进取心的文臣所掌控,皇帝又年幼,根本不可能拥有什么恢复汉室江山、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大志,因此柴荣订下的北伐大计和统一中原的宏愿,只怕全都要失败了。
但恰巧就在这时候,赵匡胤突然横空出世!
他掌控了二十万最精锐的禁军,拥有了平定乱世的武力,又逼迫幼帝退位,拥有了大义和名分,而且赵匡胤此人,素怀大志,和周世宗柴荣属于同样有能力、有野心之人!
所以白重赞就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他觉得,赵匡胤有能力完成柴荣未竟之事业,带着大周,平定乱世,统一天下!
因此这才是他投靠赵匡胤,并且力劝柴宗训远赴西域的原因。
他既想跟随赵匡胤一起,建功立业,还百姓一个太平的世道,但又不想背负忘恩负义之名,眼睁睁看着旧主的家眷惨死屠刀之下。
难怪他一直表现得这么纠结,面对柴宗训和李筠等人的时候,既显得沉默,又带有一种负疚之感。
但柴宗训却并不认同他这番话。
眼看着白重赞在地上哭的老泪纵横,表情令人酸楚,但柴宗训还是定了定神,闭上眼睛问他:
“本王还是那句话,为何是赵匡胤而不是我?难道白老将军认为,本王比不上赵匡胤,又或者本王胸无大志,无法带领后周,完成父皇留下的遗愿?”
白重赞默然不语,却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本王明白了!”柴宗训叹了一口气,幽然道:“看来白老将军还是认为本王年幼,无法承担起父皇留下的宏图伟业……”
“非也!”没想到白重赞却默然抬起头,涕泪纵横地说到:“末将不是不相信殿下,只是,只是……,殿下,末将今年已经五十有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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