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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爱麦虞限路梁公馆,这里虽然身处闹市,但宽大的庭院里绿草如茵,和精心布置的雪松、山茶一起,隔开了城市的喧嚣,余笑蜀点燃了一根烟,对着北方出神。
李再兴新到上海,自己投向日本人后,从未以新身份活动过,消息应该还没有泄露出去;军统局虽然改组,但情报线和工作人员应该大体没变,也就是说,只要自己愿意,马上就可以和重庆恢复联系。
与梁成杰聊过之后,这个念头他想了又想,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然而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已经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不是来自重庆,而是来自延安。
就在十几分钟之前,中共江苏省委代表,东吴大学法学院教授吴俊阳刚刚离开梁公馆。她是由卢一珊推荐,来给梁成杰做特别法律顾问的,顺便处理余笑蜀的东南贸易公司的复业问题。
没错,他是国府情报机构的特务,也是一名共产党员。
民国十六年,国共合作破裂,蒋介石政变清党。说来也巧,在黄埔六期读书的余笑蜀思想日益左倾,也被划入了整肃名单,只好连夜潜逃。来到上海后,他遇到了自己的同乡,刚刚由文化领域转入中共特科的严先生,算一算时间,那正是史秉南脱党叛变不久。在大革命的低潮时期,严先生就成了余笑蜀的入党介绍人。
严先生了解了余笑蜀的经历,不同意他进入苏区,而是经过短暂的学习培训,让他前往南京归队,以一个洗心革面的三民主义忠实信仰者的身份,重新进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完成了中断的学业,并顺利加入复兴社特务处。
说起来,当年余笑蜀的投奔革命,和聆听梁成杰的演讲很有关系,时过境迁,当年的演讲人并不知道,在下面听讲的这个普通学生,竟由此走上了共产主义的道路。
这之后,余笑蜀常驻上海,严先生偶尔会和余笑蜀见个面,聊聊时局,也会经由秘密渠道带来些学习文件,但他这一条线,十年来从没有启用过。
直到这次吴俊阳的来临。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要充分利用梁成杰的社会资源和现有的有利条件,不惜代价,打入日伪情报部门的高层,为抗战最终取得胜利做出应有的贡献。严先生要我转告你,他相信你一定能够不辱使命。”
余笑蜀点了点头。
“就是,要身背汉奸骂名,委屈你了。”
余笑蜀笑了,“苏州河畔都死过一回了,这点委屈,我不怕。”
吴俊阳也笑了,“余笑蜀同志,你不要想得太简单,汉奸这两字,分量没那么简单。以后,就由我与你单线联系,你的代号,矿工,我的代号,银匠。”
“不错,代号挺好听。”
“一珊有什么安排?”
“她有她的任务,暂时你们不能恢复工作联系,你知道组织的工作纪律。”
“好,我明白。”
余笑蜀的兴奋中夹杂了些许失望,他高兴的是,十年前那个瘦弱的女孩终于长大了,并且成为自己的革命同志,但是他同时也清楚,至少现在,他们还只能是路人。
“你的任务很重要,也很艰巨,没有特殊情况,不要介入地下党的日常工作,有必须传达的情报,也要谨慎联系。”
“我明白,你放心。”
“我放心!”
两个人握手话别,这一握,余笑蜀格外用力。
是啊,他的党员身份,终于被激活了,他此刻的心绪无比混乱芜杂,十年,他已经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了。
从这里向北再向北,从闸北到苏州河南岸,十个月前,那里还是一片硝烟弥漫的生死场,国民党员余笑蜀所在的苏浙别动队四大队,为了掩护正规军撤退,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逐房逐街地拼死抵抗后,整整两千人倒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大多是特务处在沪杭地区的部属和特训班的青年学生,几乎完全没有经过正规军事训练,只是凭着一股爱国热情、一腔热血顽强坚持,几乎全部阵亡。
十个月过去了,这支部队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在这一场战斗中,被成建制地抹去了。他们流的血已经被城市的喧哗吸纳,寂静无声,大上海像一头巨兽,已经从伤痛中恢复,继续着它缓慢悠长的呼吸。
而自己,为了信仰也罢,为了理想也罢,却在背叛他们所有人。
余笑蜀掐灭了烟头。
其实他还有一个选择,只要和军统的关系接上头,拿出唐开诚的情报开路,他余笑蜀就可以回到重庆,回到一同昔日的同事和女儿身边,做回他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少校情报员。
他知道,在严先生的计划里,自己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抽象代号,然而回归军统,他立即就可以做回一个烟火人间的凡夫俗子。
不知道史秉南决定背叛特科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余笑蜀!”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是梁欣怡,她笑嘻嘻的,看起来精神不错,“快吃饭啦!真把自己当客人,顿顿饭都要人来请!”
“梁小姐亲自来,那便真是怠慢了!”余笑蜀一跃而起。
两个人并排漫步回程。
“余笑蜀,你以后就留在上海做生意吗?有没有想过,重新回到军统,去做情报人员?”
余笑蜀一愣,为什么梁欣怡突然提起这件事?
“大概回不去了,日本人已经盯上了我,另外,我在宪兵司令部滞留的时间太久,恐怕已经上了军统的制裁名单了。”
“要是你想回去,我可以做你的保人!”
“你?你和他们还有联系?”
余笑蜀早就知道梁欣怡偷偷跑去青浦技术班培训这段插曲,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是一个富家小姐,毫无特务工作经验,如果硬是要为军统工作,危险系数太高,一旦暴露,整个梁家都有危险。
“有什么联系?没有联系!我的意思是,你救了梁利群,梁家的影响力,自然应该用在你身上啊,不要紧张了,快走吧!”
“欣怡,你听我说,现在上海的局势错综复杂,情报这个领域,最是只认利益,无底线无原则,你可千万不要轻易涉足,以免后患无穷。”
“我晓得啦,你怎么和梁利群一起待了几天,说话越来越像他了!”
“快来、快来,今天真的好饭菜!”
梁利群也在招呼了,余笑蜀稳了稳心神,走进餐厅,看到满桌珍馐佳肴,搓了搓手,道,“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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