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石川健一的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外白渡桥上车马喧嚣,外滩和四马路上,人流照旧熙熙攘攘,他的祖国是日本,但是他的故乡,却在上海的街巷弄堂中。
这一天,对战乱中的中国和在正被战争抽空的日本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对石川健一,这个身上流着两个国家的血的上海青年来说,他的人生也许就要走到终点。
根据指示,不久后,內野丰和高竹村会在乐乡饭店与自己汇合,一起等待幕后的神秘人物出现。
这是属于自己的最后几个小时,在这一点点时间里,他只想确定一件事,那个人,对于梁欣怡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他给梁欣怡打了电话,通知她,自己就要东渡日本了。
梁欣怡意外地同意赴约,补上这迟到的一餐。
华懋饭店里,他坐在可以看到电梯的位置,目不转睛,直到电梯打开,她就这样遥遥走来。
“真遗憾啊,必须离开你了。”
想到即将迎来的结局,石川说话再没有什么顾忌。
“怎么这样伤感?你这次不是回国吗?”
梁欣怡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石川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是,沪战爆发前,我被吸收进了军统的青浦训练班,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的老师李再兴,他在上海搞情报工作,所以,我知道了你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石川健一低头笑了笑,“怪不得我回到上海之后,你对我疏远了许多。”
梁欣怡也笑了,道,“石师兄,虽然你为日本外务省服务,我为军统服务,我们各为其主,但是我心里清楚,你是不会害我的。相反,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你一直在关注我,照顾我。我这样一个粗枝大叶、毫无经验的人去从事特务工作,居然到今天还毫发无伤。我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幸运。如果一定说我是幸运的,这个幸运,大概就是认识了你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石川尴尬地笑了笑。
“石师兄,虽然我对你有好感,但是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可能的,这和你是不是日本人没有关系,你这个人,性格温厚,处事周到,说实在的,我从小读过的那些诗词歌赋,能聊聊的人也只有你了。你也一直待我很好,但是,你却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人呀。”
石川健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感谢你这样坦诚,这番话真是令我意想不到,我知道赵兴安是一个爱国者,你又这样喜欢余笑蜀,大概,你更喜欢那些经历传奇、刀头舐血的武士吧!”
梁欣怡笑笑,“石师兄,你的负担太重了,我这个人不怎么聪明,看人一向凭直觉。你事事妥帖,温和周到,心里永远像装着一千个秘密,但是人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无论是赵兴安还是余笑蜀,他们都是心里有一团火的人,想到了什么就会去做,有时候和我一样笨拙、莽撞、不计后果。但是会让我感觉更真实,更加有血有肉。”
“感情这种事,没什么道理的,这些日子,我假作不知道你的身份,其实也欺骗了你,我向你道歉,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你以前,可不是一个这样狡猾的姑娘。”
“是吗?”梁欣怡莞尔一笑,“也许是你和我接触的太多,才会被那些印象左右。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复旦校园里,我缠着你让你给我补习英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呢。”
“还有法文。”
“对对,还有法文,那个讨厌的梁利群,我的法文当然比不上他,但是我偏不认输,也幸好有你,谁让你门门功课都好得不像话!”
梁欣怡的话迅速把石川健一拉回到那段记忆深刻的校园时光,那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平静美好的回忆。
两个人都笑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聊过天了。
“对了,你的日本名字,叫石川健一是吗?”
“没错。”
“这个名字听起来,可比你的中文名字好听多了。”
“是吗,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我的中文名字,忠义,在中文里,可是一个非常有道德感、非常正面的词汇。”
“正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有道德感,所以显得冷冰冰的,无聊又无趣。你还没意识到吗?那时候我们这些女生都叫你老学究,以为你是从四书五经里面走出来的。”
“哈哈,原来是这样,那真的太失败了,这个名字,还是我在东亚同文书院读书的时候,自己给自己起的,觉得相当有气魄的!”
“石川健一!”
“是我。”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当初你一个日本人,为什么要参加复旦的反日学生运动,你参加学运,和我相识,究竟是偶然,还是故意安排的?”
石川健一看着梁欣怡,好像所有的旧日时光都在藏在这张青春的脸上。
他开了口,“没有什么偶然。我当时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秘密情报人员,工作是搜集对华情报,青年学生的思想和行动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我受命到复旦继续进修读书,任务之一,就是接触学生运动领袖和国府高层人士、沪上影响力人士的子女。而你,恰好两者兼备,又是活跃分子,又是梁家的大小姐,正是我的工作对象。”
梁欣怡点点头,道,“你知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真是要被你气炸了,但是转念一想,你这些年的情报工作,也做得真的不好,起码在我这里,是这样的吧。”
“没错,唯一的偶然就是,接触时间长了,竟然喜欢上你了。”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石师兄,听我父亲说,军统刺杀唐开诚的案子里,有一个秘密渠道提前给余笑蜀发了警报,这才让我们得以及时应对,躲过一劫,当时我就猜想,是不是你?除了你,我在外务省可没有熟人,你又这么了解我,对吧?你都要走了,这个事儿得告诉我。我是一个急性子,什么事情想不明白就会一直想下去的!”
这样最好,那你就想下去吧,可以一直记得我。
石川健一紧紧抿起嘴,微笑摇头,示意这个问题自己绝不回答。
梁欣怡开心的笑起来,“原来你也有这种抖机灵的时候呀。”
她并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那么,就让她的好心情继续延续下去吧。
“这一次,是来向你告辞的,顺便,补上拖欠你很久的一顿饭,等我下次回来,我带长崎老家的特产给你。”
“好呀好呀,我还没去过日本,现在两国弄成这个样子,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去了,给我带些好吃的吧,我呀,和一珊一起分着吃。”
“长崎的蛋糕是很好的,但是也未必比得上沈大成的青团。”
石川健一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他看着梁欣怡,问出了今天最关键的那个问题,“欣怡,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敌人,最后,我要问一个问题,余笑蜀,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的,我拿你当朋友,但是我爱他。”
梁欣怡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现出一抹红晕。
“哪怕他是一个汉奸,你也爱他?”
“没办法,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何况,我不相信他是一个汉奸。”
梁欣怡的回答干脆利落,无可辩驳。
石川健一沉默良久,开口道,“对我来说,余君是一个迷,我初见他,是在南京城内的杀戮场上,那时候,我并不相信他会投靠陆军。我也希望他没有背叛中国,毕竟,背叛带来的分裂感受,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
梁欣怡有些诧异,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了,一定是他的血统和教育,让他在中日之间摇摆不定,这并不是他的错,陷入这种难堪的境遇中,也许每个人都很难自处吧。想到这里,梁欣怡又感觉到十分抱歉。
“中日之间不会一直打下去的,希望战争早些结束,你也就不用这么分裂。到时候,我们还是去安安稳稳地在校园里读书,在苏州河畔漫步,去杭州和苏州游山玩水。一起聊聊唐诗宋词。”
“那,这算不算一个约定呢?”
“当然算,你这么喜欢我,我还是很得意的!”
“那么就这样一言为定吧。”
石川健一微笑着鞠了一个躬,露出日本人彬彬有礼的姿态。
“请继续这样憧憬下去。一定有一天,会实现的。”
他就此转身,带着一分的依依不舍和九分的决绝,离开了这难得的一餐,去赴一场严肃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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