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找到你!”
刘钢蛋抓着牢房的钢筋高喊,嗓音怪异,直冲黑漆漆的夜空。
“刘钢蛋有什么事吗?明天你就出狱了,今晚咱老实点,别惹事!”
慈祥的狱警揉着瞌睡的眼睛走过来。
“十八年了,十八年了,十八年的牢狱,我一定要找到你!你,你,你,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刘钢蛋,有什么问题,法律途径来解决!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可不是十八年前的世界了。”
“法律帮不了我,十八年前,那几个女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帮了她们,她们利用我,立即翻脸告我侵犯!”
“你明天就要出狱,我明天就年满六十退休,你也是38岁的人了,冲动是魔鬼,这道理你应该懂吧,遇到问题,首先想到的法律手段,而不是意气用事”
“法律手段?我一个刑满释放犯,她们专家的专家,市长夫人的市长夫人……”
阳春三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户,照进妇科专家门诊室。妇科专家张实秋送走最后一个女患者,站起身来,晃着酸疼的颈椎,扔掉一次性手套,走出专家们门诊室,锁上门,刚要走。
“张专家,还有一个病人一直在等您呢!”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十二点了,怎么来这么晚呢?”张实秋头也没扭,又把门打开。
“您是全省著名的妇科专家,看病的人太多,我等人别人都走光了,再进来看病!”男人跟随张实秋走进门诊室。
“让女患者进来,男家属先出去吧!”张实秋一边戴手套一边说。
“是我本人看病!”
“开什么玩笑?这里妇科门诊,你挂错号了。”张实秋压住火。
“我挂的就是张实秋大夫的专家号,专家号好贵啊!”
1
“你找错大夫了,同志!”
“找的就是你,张实秋大夫,难道你不认我了吗?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医院车库那辆黑奔驰是你的吧,那车好贵啊!十八年前,水稻公社,芦苇荡,阳春三月的阳光好暖和,不穿衣服也不冷……”
“周副市长的夫人吗?”周副市长的夫人潘虹正在开高三摸底家长会。
“请问,您是哪位?我正在参加女儿的家长会,稍等,我给你打过去。”潘虹走出女儿教室。
“我也是来参加我女儿摸底考试家长会的啊!”
“你是谁?”
“你们这帮知识青年,怎么一个个都是成了贵人就多忘事啊!十八年前,水稻公社,芦苇荡……”
“你别来,你别来……”
“我女儿潘静茹高三家长会,我女儿的亲爸爸怎么不能来?”
“你千万别来,千万别来!”潘虹顿时掉进冰窟,脑子仿佛被冻僵了,虽然五月底的阳光已经有些火辣了。
“我已经来了,拿诺基亚手机的不就是周副市长夫人吗?停车场上那辆黑奥迪是你的车吧?那车子也好贵啊!”
“她不是你女儿,你千万别来,我女儿马上就要高考!”
……
“录取通知书!大学录取通知书,拿身份证准考证,领大学录取通知书了,院子里有人吗?”绿色的邮政电动车停到了满是奇花异草的周家门口,绿色的邮递员对着大门喊。
院子里飞出的是泪流满面的潘虹,她从邮递员手中一把抢过大信封,正着看,反着看,,捂在嘴上,捂在胸口上,哭着,看着,笑着,看着,哭着,笑着,哭着……
邮递员微笑地看着,这段时间也是邮递员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看高三学子和家长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千姿百态,有的是享受,有的是难受!
但是今天的这位明显是考生妈妈的人的表现实在是太那个了。
2
邮递员微笑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绿色的邮递员没有叫停情绪失控的潘虹,邮递员只是静静地看着。
潘虹,就这样任由泪水哗哗流淌,哭着,笑着,笑着,哭着……
两个人,一位邮差,一位母亲,在大街上站着,一位眼睛波光粼粼地静静地看着……
一位哭着,笑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潘虹终于冷静了一点。“对不起,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我给您拿孩子的准考证。”潘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在这个本子上签个收到就行,您不用拿身份证和准考证。”
“为什么?”潘虹边签名边问。
“您的眼泪……我刚刚决定,今天送完邮件,就辞职复……。”
“为什么?”
“我想起了我妈妈。”
“她一定对你很好。”
“嗯!她经常狠狠地打我。”
“为什么?”
“为这个。”邮递员指了指潘虹手中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也经常打孩子。”
“妈妈再也不会打我了。”
“为什么?”
“她已经不在了……”
年轻的邮递员扭头跨上车就走,潘虹看着邮递员边走边抹眼泪的绿色的背影,喊道:“孩子,你明天来,我把所有的高考资料都给你!”
远处的年轻的邮递员,抹着眼泪扭过脸,朝着潘虹点点头,绿色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不好使呗不好使啊…
我们活着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每个人真正需要的真的差别很大,同一件东西给不同的人带来的幸福感差别是那样大,恰如一件棉袄对于热带的居民和西伯利亚的居民。
我们千万不要嘲笑得到一件你看来很普通的东西而喜出望外的人,也不要嘲笑为争夺一块锈迹斑斑的废铁的所有权而在垃圾堆上大打出手的拾荒者。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他焉知他之苦?
如果我们想做有人性的人,远离动物性,请不要轻易嘲笑什么吧。
虽然女儿静茹不想再与周家大院有任何联系,但是为了妈妈,为了给妈妈十八年的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一个大大的回报,在填写录取通知书的收取地址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久,还是坚定地在键盘上敲下了那个让她痛苦了十八年的大院的地址:解放路红洋楼33号。
解放路,多么好的一个名字,静茹很小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解放自己的妈妈,他想象着自己就是解放军,带领妈妈走出红洋楼那个种植着很多奇花异草的院子。
静茹接到妈妈的电话后,电子厂车间休息的铃声响起,穿着工作服的静茹第一个从座位上跳起,跑到车间走廊里的公用电话旁,打电话通知了慕容摩西。
“摩西,我的录取通知书收到了!”
“祝贺你,静茹!”语气一点也不兴奋,甚至还隐隐约约有点冰凉。
“就这一句?”
“你来上海,我请你吃饭。”摩西赶紧补充道。
“你怎么啦,摩西?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没有谁能让我不高兴。”
“是吗?有一个人就能让你不高兴。”
“没有这样的人。”
“一上大学,我就见异思迁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跟别人跑了。”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几秒钟。
“喂,喂,死机了吗?”
“获得性人体免疫缺乏综合症。”摩西在电话里一字一顿地报出艾滋病的学术全称。
“摩西,今天是本公主大喜的日子,你都胡说些什么?”
“我的保送研究生名额被人顶替了。”
“啊?谁啊?不是都说的好好的吗?”
“我除了成绩好,学术研究好,其他的还有什么?我太自信了。”
“在本科二年级就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半年多,你一直与教授泡在实验基地,你们学院还有谁比你更优秀。”
“人家的后台比我优秀。”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春节前我就听到小道消息,害怕影响你高考,所以没有告诉你。”
“摩西,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没什么?一个无父无母的人,还怕失去什么吗?”
“你有慕容妈妈,有孤儿院的那么多的姐妹兄弟,还有我……”
“我已经申请到耶鲁大学读研究生了,我要告诉那些学棍们,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处处不留爷,爷就去耶鲁!”
“谢谢你的鼓励,静茹。”
“摩西,你要是去了美国耶鲁,我啥时候才能追上你呀?”
“怎么追不上?”
“我上初中,你跑高中去了,我上高中,你上大学了,原本想着我上大学,你读研究生,就可以追上你了,没想到,这下子跑的更远,跑到地球的那边去了。”
静茹越说越伤感,几乎掉下了眼泪,可是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却看不到眼泪。
“你也考到耶鲁。”
“我还有妈妈,如果妈妈没有了我,我就不知道妈妈该怎么生活。”
“你没有在河南吗?”
“你这个时候才知道我没有在河南吗?”
“你在哪?”
“我应该在哪,摩西?”
静茹挂断了电话,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成了小溪。
“静茹,你具体在哪里?喂,喂,喂……你怎么挂了?”
静茹走回流水线,操作台旁,戴上帽子,戴上防护镜,开始焊接一个又一个的电路板……
人真的会变吗?
静茹想起了第一次与慕容摩西见面的那个清晨:那是静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10月25日,那天是静茹的生日。
静茹的生日从来都是妈妈领着她悄无声息的度过,煮两个红皮鸡蛋在静茹身上滚一滚,那叫滚运气,滚过运气的鸡蛋然后让静茹吃掉。
但是这个10岁的生日,妈妈去外地了,静茹早饭都没有吃就上学去了。小静茹宁愿饿着,这个从小不会叫爸爸的小女孩也不想去厨房看到所谓的爷爷奶奶爸爸。
小肚子空空的,也没有感觉到饥饿,因为悲伤已经把肚子填满!
小静茹是多么希望妈妈能够出差回来呀,但是直到10月25日生日这一天妈妈也没有回来。
静茹失望,静茹伤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今天是静茹的生日。
当静茹走到学校门口时,街道拐角驶来一辆绿色的解放洒水车,洒水车一边走一边播放着《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失望的小静茹跟随着洒水车一直朝前走去,洒水车驶过小学门口,小静茹追随着洒水车,听着,笑着,哭着……
听着洒水车的《祝你生日快乐》乐曲向前走,继续向前走去……
一个五年级的男生看到了,飞快地朝着静茹追过去,他追上小静茹。
“同学,你走过校门了,你追洒水车干什么?都打预备铃了,你不是这学校的学生吗?”
小静茹扭过脸,小脸蛋上满是泪水。
“今天是我生日!”
小男孩沉默了。
小男孩犹豫一下,撒开两腿朝着前面的行驶着的洒水车追过去,他飞也似的超过了洒水车,然后拦在了洒水车的车头前面。
洒水车驾驶室的窗户里伸出一个满是络腮胡子凶神恶煞般的的脑袋。
“兔崽子,你干啥?找死啊?”
只见小男孩仰着脸向络腮胡子的驾驶员说着什么,又指了指车后面的静茹。
洒水车亮起紧急停车的双闪灯。
小男孩又跑回来,跑到小静茹跟前,拉起静茹的小手,朝着洒水车走去。
络腮胡子的司机跳下驾驶室,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把小静茹和小男孩抱上驾驶室。洒水车欢快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喷洒着晶莹璀璨的水花,向街道的远方驶去……
这就是静茹第一次遇到的慕容摩西。
慕容摩西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儿童福利院的门口,除了一包奶粉和一个奶瓶,父母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儿童福利院的慕容妈妈一大早一开大门就看到了已经在包裹中奄奄一息的男婴。
被丢在儿童福利院门口的婴儿往往是有先天残疾的,而且往往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两个弃婴就是因为早上七点才发现而被冻死在了福利院的大门口。慕容妈妈抱着死婴落下了眼泪,她哭着说:“对不起,孩子,妈妈来晚了,妈妈来晚了!”从此以后慕容妈妈每天晚上至少两次起床到福利院门口查看,因为她在自己的床头摆上了两个机械闹钟。保证自己每天半夜可以起床两次到大门口查看。慕容摩西是慕容妈妈捡到的第六个孩子,慕容摩西是唯一的一个健全的健康的孩子。
慕容妈妈原本是天主教的修女,可是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却迷恋上研究《摩西五经》,从而迷恋上犹太教,她认为犹太人以不足1800万的人口,却出现了170多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其他领域犹太人也是大师辈出,所以她决定改信犹太教。
自古以来,犹太教与天主教就势不两立,因为是犹太人出卖了基督,罗马人把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
于是慕容妈妈被驱逐出修道院,然而犹太人对加入犹太教的人要求极其严格,非犹太人想皈依犹太教困难重重,几乎是完全拒绝非犹太人的加入。
慕容妈妈感觉到宗教的狭隘与冷漠,就走出修道院,来到了儿童福利院。
上帝太忙,于是就把妈妈派到人间,可是上帝真的是太忙,总有一些孩子没有妈妈。
慕容向上帝祈祷:“把我派遣到最需要妈妈的孩子身边吧!”
慕容妈妈给自己唯一健康的孩子起了一个大名鼎鼎的犹太人的名字:摩西,带领流散到埃及的犹太人,走出埃及,摆脱埃及法老欺凌奴役的摩西。
慕容摩西两三岁的时候,就会帮助慕容妈妈做事情,帮助残疾的兄弟姐妹,深得福利院的妈妈们的喜欢。作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摩西不知道自己的真正的生日,虽然慕容妈妈推断慕容摩西的生日是捡到摩西的日子往前推三天,但是摩西总认为那是一个假的生日。他渴望有一天,自己能够遇见自己的生身父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
弃儿摩西,从来不问慕容妈妈自己的亲生爸爸妈妈是谁,可是在弃儿摩西幼小的心里,何时停止过寻觅?寻觅,大街上,幼小的摩西希望有一天,一个年轻的或者中年的妇女突然从后面抱住自己,哭一声:“摩西,我是你妈妈!”
……
觅觅寻寻,寻寻觅觅,在梦里……
也许是相似的命运把他们俩打磨成频率相同的音叉吧,一个被命运敲打有了响声,另一个也会发出相同的共鸣之声。
从追赶洒水车的那天起,小静茹就成了慕容摩西的小跟屁虫。
命运有时候是个倔巫婆,摩西比静茹大四岁,这竟然就注定了静茹今生今世无论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摩西。静茹上二年级,摩西上五年级;静茹上初一,摩西上高一;静茹上高一,摩西上海大一;静茹上大一,摩西大四要毕业。本来摩西可以保研留在上海,静茹想着这次可追上摩西了,但是摩西的保研却泡汤了。摩西这次跑的更远,除了高山陆地还有世界上最宽的太平洋。
第二天早上,静茹刚走进车间,就听见车间走廊有人喊:“谁叫潘静茹,电话,潘静茹,电话,快点!”
静茹赶紧跑出车间,公用电话的话筒被电线吊着在打秋千。静茹跑过去,她担心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妈妈已经不止一次说要给静茹买一个手机,但是都被静茹拒绝了,静茹说暑假打工挣钱自己买。
静茹弯腰拾起来听筒,“喂,妈妈,有什么事吗?”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对方应该是,已经挂掉了电话。静茹失望地挂上了听筒,返回车间,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墙壁上的公用电话,电话没有再响起来。静茹慢吞吞的走回了车间。刚进车间门,公用电话急促的铃声,从身后传来,静茹立即转身,朝着电话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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