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引

    
    桉叶城，是冀州除圣城燕云城之外的最大城池，占地近千亩，落户十万有余，其繁华程度仅次于燕云城，但对人间王朝来说，其战略地位却要高于燕云城。
    桉叶城究竟是何时建立已然不可考，它靠近九曲河的第一个转折处，九曲河自此处开始，进入九州境内，沿岸有数座城池农耕发达、储粮丰富，借此优势，其物资转运、粮草补充极为便利；它又是与祁天山脉距离最合适的一座城池，在桉叶城与祁天山脉之间有一方大平原，这个平原又是一处闻名遐迩的战场，无尽岁月以来，这里发生过无法计量的战事，也不知有多少人倒在了这里。
    历朝历代在与北方作战时，一旦桉叶城失守，冀州就等同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来自北方的敌人即可长驱直入；而若是守住此城，即可贯通东西诸城诸郡，形成一道长城，将北方敌人挡于祁天山脉之下。
    因此，这里一直是冀州的战略要冲，经历战火无数，依然挺立。
    曦月第一次来到人族的城市，这里与北方有着很大的区别。北域大草原上多为部落，各部落虽有往来，但都是散居于大草原各处，而且因为草原独有的自然环境和草原生命的生活习惯，并不适合建立固定的城池，所以大草原上可谓没有“城市”这个概念；再往北进入北极冰原，那里就更空旷和荒凉了，有时候朝着一个方向走上一天，都未必能遇上活着的生命；而在北极冰原与冰海交界处，只有一座古老的皇族之城——北冥城，这里是冰凰族平日里的居住之所，名为“城”，但严格来说更像是一座巨宫，宫墙环绕中，殿宇、屋舍如星罗棋布，还有园林点缀其间。
    来到桉叶城，曦月才对所谓的“城”有了真正的认识。
    入城所见，房舍连绵，鳞次栉比，高矮有序；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十字，分别是两条主干道，沿主道而行，勾栏酒肆错落其间，私宅店铺散布其中；大街上人流如织，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集市所在，最为热闹，可谓摩肩接踵，挥袖成云、挥汗如雨。
    “哇！这就是九州的城市么？”曦月惊讶地问道。
    “你从来没见过啊？”苏辰笑嘻嘻地反问。
    两人在离闹市很近的一座小酒肆中歇脚，曦月这十多年来，就今天见到过的活人最多。
    “我自幼长在北冥，这还是第一次出门。”曦月感叹道，“果然只有走出家门，才知道世界有多么的不同。”
    “其实我也没去过多少地方，九州很广阔，凡人终其一生，几乎不可能走遍九州全境，即使修道之士，也要花费很多时间。你如今在桉叶城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缩影罢了。”苏辰说道。
    “我知道。”曦月点了点头，黑亮的眸子里熠熠生辉。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苏辰的建议，将蓝发蓝瞳幻化为人族的黑发黑瞳，以冰凰飞羽所化的头饰将满头青丝束起，简约却别有一番韵味，满是属于少女的灵动。
    “对了，你说九曲门的人会不会追到这里来？”曦月问。
    “会。”苏辰答道，“不过，他们不敢大张旗鼓，这是以凡人为主的城市，对于修者来说，有很多忌讳。”
    “什么忌讳？”曦月又问。
    “最主要的就是，修士之间的恩恩怨怨，不能将凡人牵扯进来，否则此人或者此宗门，会受到天下共同的讨伐。”苏辰说道。
    “这么说来，你在凡人的城市反而更安全咯？可你之前为何又要逃往北方？”曦月不解地问道。
    “你想错了。”苏辰解释道，“这里并非圣城那种地方，修士就算当街争斗都是有可能的，而且我若真的拿凡人来当挡箭牌，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到时候整个九州都会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北方虽然人烟稀少，但相对于人口密集的九州，反而更安全一点。”
    曦月想了想，不再说什么，苏辰是为了陪她才重返九州，可以说是冒着生命危险回来的。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利用北冥冰凰的威势保护苏辰，即使两人要面对的，是当今九州宗门里数一数二的道武宫。而曦月一直坚持要苏辰和她一起回九州，也是动了帮他洗刷冤屈的心思，但苏辰一直不愿告诉她具体的情况，而她也没有机会再窥探苏辰的过往，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她始终相信，苏辰绝不会是弑师逆徒。
    想到这里，曦月忍不住问道：“你师父到底是怎么遇害的？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辰沉吟，半晌未说话，曦月留意着他的神情，怕他又会陷入狂化，之前两次都是因为提到苏星风造成苏辰情绪失控。还好，苏辰只是沉默，眼神除了有些黯淡，并没有发狂的迹象。
    “呃，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别一会儿又发疯了。”曦月道。
    苏辰失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的，只是不知道该从哪说起，有些地方连我都不是很清楚。”
    曦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知道真凶是谁么？”
    苏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是我的师叔，李淳罡。”
    曦月“哦”了一声，说道：“是不是那个号称道门十绝之‘阵绝’的李淳罡？”
    “就是他。”苏辰点了点头，眼神冷漠。
    道武宫当代掌门玄陵道人有三个弟子，大弟子苏星风、二弟子李淳罡和三弟子萧无畏。在曦月六岁那年，玄陵道人曾经携三名弟子造访北冥城，曦月因此认识了三人。所以，最开始知道苏辰是苏星风弟子的时候，曦月还挺吃惊的，只是没表现出来。
    李淳罡，号称“阵绝”，乃是当今道门赫赫有名的人物，修为高深，尤为精通阵法，故而被列入当世道门十大高手，为十绝之一的“阵绝”。但在他之上，还有苏星风和另外几人，在十绝之中，排名只是中等。
    曦月倒是没想到，苏辰所说的真凶居然是他。
    道武宫位于雍州境内的秦王岭，传说是很久以前一位人族先贤的后人所创建的，随着岁月变迁，几度消亡又几度重建，如今的道武宫已经传承了近千万年，并且发展成了北方第一大门派，据说现在统治北方的人间王朝就是有道武宫在背后扶持，其势力范围不仅禁囊括雍、冀、青三州，对于九州中部也有很大的影响，到了南部，这种影响力相对要小得多。
    道武宫当代掌门为玄陵道人，其权势之大，可以想象。玄陵道人卸任之后，继任掌门之位者，必然享尽世间荣华，位列九州权力巅峰。
    “你师父如果没有出事，会不会是下一任的掌门啊？”曦月问道。
    “很有可能，不过师父曾经跟我说过，他其实对继任掌门没有兴趣。他是个天性自由散漫的人，认为当了掌门是对自己设限，所以不想当掌门。”苏辰说道，“倒是我那二师叔李淳罡，师父一直说他权欲心很重，城府太深。”
    曦月分析道：“那这么说，李淳罡可能对掌门之位虎视眈眈，而你的师父则被他当成了绊脚石，所以他一定很想除掉你师父。”苏辰点头表示赞同，他知道是李淳罡下的手，然而没有证据证明凶手是李淳罡，他如今也没办法去找证据来洗刷冤屈。
    “不对啊，那玄陵道人是个什么态度？”曦月问道。
    “太师父在此之前就闭死关了，没有个百来年是不会出关的。”苏辰无奈地答道，“如果他没闭关，李淳罡根本就不敢下手。”
    曦月摩挲着手里的酒杯，低头沉思着。苏辰是预言中与她的未来息息相关的人，可如今苏辰的处境并不乐观却还陪着她重回九州。她坚持如此，除了要寻找另一个预言之人外，还想要帮苏辰洗刷冤屈。不过，依苏辰所述，当下玄陵道人尚未出关，道武宫则落入了李淳罡的掌控，苏辰想要翻案实在很难。
    “苏辰，你先陪我到处走走，我有预感，会在九州遇到预言中的另一个人，我们先找到他。”曦月说道。
    “好，听你的。”苏辰点了点头。
    翻案一事，急也没用，苏辰一心报仇，有些事情不如曦月一个局外人看得清楚，但曦月从他那里了解到的东西不够多，颇有无从下手之感。且曦月心有忌惮，怕苏辰要是过多回想那段不好的记忆，又会引动心魔，她如今修为不及苏辰，万一净心咒也失去效用，一旦苏辰发狂，她肯定制不住。可不了解那段过往，她又如何替苏辰想个辙呢？
    所以，曦月干脆先把这事搁下，把预言中的另一个人找到再说，万一苏辰失控了，也多个人帮她。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走上了桉叶城繁华热闹的大街。
    盛夏的午后，街上行人少了很多，这条大道看起来也空旷了许多，虽然修士入金丹期后，便彻底不惧寒暑，但阳光仍然很是刺眼。曦月的眉头一直皱着，显然不怎么喜欢这种炎热的天气。不过苏辰走在她身边，倒是感受到了丝丝凉意自曦月身上散发而出。
    苏辰笑道：“走在你身边很凉快啊。”
    曦月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怕热？”
    苏辰耸了耸肩道：“那倒不是，就是觉得冰凰体质还挺特殊。”
    曦月道：“我族生活在神州之北，体质偏寒，本就不喜欢炎热的天气，我一直以为九州这边温暖如春，没想到有这么热的时候。”
    苏辰道：“那你是没选对时候，冀州位处北部，还不是九州最热的地区，再往南走，气温更高。”
    曦月的一张脸顿时苦了起来，她还打算去南部各州转悠，结果一来就要面对这个头疼的问题，很打击她的信心啊。她问苏辰：“那九州就没有一个不这么热的地方么？”
    苏辰道：“到了夏天都这样，只能说相对不怎么热而已。”
    曦月很失望，苏辰见她丧气的样子，便安慰道：“如今将入三伏，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等过了这段日子，天气转凉就好多了。而且你也不用急着往南边走啊，我们一路游山玩水过去，到了那边起码也是一两个月之后了。那时九州入了秋，就凉快了。”
    曦月想了想，还真只有这样，她不怕热，但是不喜欢热，既然离家出走就是为了出来玩，当然要选择让自己舒坦的方式。加上她还找寻预言中的另一个人，那就更不用急着赶路了。
    不过，这太阳确实晒得她很不舒服。
    苏辰看了看她的神色，忽然加快了脚步，曦月一愣间，他却是到了一个卖伞的摊铺前，买了一把绘着扬州山水的青纸伞回来。
    “看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你遮遮太阳。”苏辰将伞递给她。
    “谢谢……”曦月小声说道，本来习惯性地想说一句“你才要死不活”，结果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两个字。
    她接过伞撑开，看到了伞面上绘着的画，画中流水远逝、依山而去，水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舟上渔翁垂钓，伴着一行白鹭，悠然自得。那山，不似北方陡峭险峻，那水，也不似大河大江那般狂野汹涌，经画师的巧手施笔，以水墨侵染出了江南扬州那一带独有的俊秀娟丽。
    “这是扬州那边的风景？”曦月问道。
    “好像是吧。”苏辰答道，“走吧，还要去哪儿逛逛？”
    “随便走走，找个客栈落脚。”曦月道。她撑起了伞，将炽热的阳光挡在了外面，与苏辰并肩而行。
    街边一位卖画为生的画师，正在阴凉处纳凉，忽然间眼睛被牢牢地抓住了，他看到了一幅画……青纸伞慵懒地斜倚在少女的肩上，伴着她袅袅娜娜的身影，精致而俏丽的小脸四处张望，眼神清澈而灵动，她时而与身边的男子说说话，巧笑嫣然间如春风拂过，漾开了盛夏午后的燥热。
    画师顾不上乘凉，连忙取出纸笔，又望向前方的佳人，不知是否心有所感，那美丽的女子翩然回首，带着一丝淡淡的笑，但很快她就回过头去，只留下一个让人留恋的背影。
    画师痴了，那回眸一笑的瞬间，牢牢印刻在了他心田，直到那一男一女在街头拐角处消失，画师才回过神来。
    然而长街的另一头，却没那么美好。
    苏辰和曦月刚转过来没多久，就被人围住了，领头的算是三个老熟人——九曲门的符剑、黄英和刘泉，另外还有两名同门，同样达到了金丹期的修为，一个女的名叫韩士佳，在金丹四重天，一个男的名叫祝武，金丹三重天。
    大街早已被清空了，平民百姓都躲回了自家，有胆子大想看热闹的，在附近酒楼上窥探这边。
    苏辰面色凝重，这次九曲门追上了他，一共派出了五名金丹期弟子，如果只是这五人，苏辰至少有把握带着曦月全身而退。但他有压力，因为他察觉到暗中还有人在盯着，应该只是一人，但修为比他高了至少一个大境界。
    金丹以上，名曰“炼神”，即便有先天剑罡护持，苏辰也没可能防御住一个炼神期修士的攻杀，毕竟当前苏辰的先天剑罡，只能在修为不高于他三个小境界的对手面前有效，也就说他最多在金丹期内先天不败，遇到超越金丹期的对手就只能想办法逃命了。
    “你们还真有脸，打了小的，喊来老的，九曲门的年轻辈弟子竟然如此没用么？”曦月嘲笑道，但她心里有些紧张，暗中那个炼神期修士她也发现了，知道今天不会那般轻易脱身了。
    “冰凰族的小姐，请您暂退一边，待我等拿下此獠，再好生招待您。”符剑上前劝道，他是众人的师兄，自然最有话语权。
    “我若不呢？”曦月冷然道。
    “您初涉尘世，大概并不了解身边这人，他可是大逆不道的弑师之徒，现如今九州人人皆知其凶残，莫要受了他的蒙骗。”符剑说道。
    “呵，我虽然如你所言，才来到九州没多久，不过是非善恶我自知分辨，此人与我有莫大的因果，我可不能不管他。”曦月镇定而坚决地说道，听符剑的口气，想来是知道她出身北冥，所以不会与她动手，毕竟北冥凰族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九曲门能够招惹的。
    符剑皱眉，曦月的态度甚是坚决，不愿将苏辰交出，这种情况虽然他们早就考虑过，但没想到曦月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曦月自然会妨碍他们擒杀苏辰，但他们怕的就是误伤了曦月，惹来冰凰族的不快，万一曦月又是族中的重要人物，那就根本不是一两句解释就能易与的。
    因为世间的“皇族”，一向都很护短。
    这时，黄英上前，对苏辰道：“姓苏的，你可敢站出来，居然躲在一个女子身后，算什么男人！”
    “就是，有胆就站出来，小爷一只手就能收拾了你。”祝武自负地说道，斜睨着曦月身边的苏辰。符剑、刘泉都有些不悦，之前在九曲河边，他们两人加上黄英都没能奈何苏辰，祝武如此说，倒是引得二人多想了。
    “你？”苏辰哂笑道，“他们三个都对付不了我，你以为你能一个人胜过他们三个？”说着，指了指符剑、刘泉和黄英。
    三人顿时脸色一沉，祝武看了看三位同门，脸上一阵抽搐，刚要开口，韩士佳拦下了他，沉声道：“祝师弟一向没心没肺，还请符师兄、刘师兄、黄师姐莫要往心里去，我们奉命而来，先拿下苏辰再说。”
    “韩师妹说的有道理，此时先拿下苏辰。”刘泉上前一步，已经祭出了他的八卦宝镜，其他四人也不再多言，纷纷摆开了架势。
    苏辰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光却落在了某处，郑重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