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一系洛阳边

第9回 岁短情深 筝音绕梁久(3)

    
    在河阳城的日子平静的出奇,时间流水一边淌过,时而一两首打油诗作起,笑闹过后,夜晚的梦也都安宁静谧的不像话。门是紧锁着的,锁链层层缠绕,看护排排罗列,日子依旧清贫几乎贫困,但似乎除了这些,天地间阻隔他们的也再无其它。
    一人研墨一人誊抄,抄写的经卷似已有小山高。原先元恂怎么也不相信什么“抄写可清心静心”,认为那都是糊弄人的鬼话,可今朝却又颇觉是这个理儿了。
    平静在第三个月来临的那个夜晚被打破。
    一封家信抵万金,亦是抵万斤。整间屋子的言语似都销声匿迹了,静的连一丝啜泣声都没有。韩凌急病危在旦夕,韩肖氏也病倒高烧不退,韩家老太爷老太太两个一下子全出了事,韩家此时此刻一定乱如麻。只是在这一方天地,素苡是感觉不到什么乱如麻的她的身边有条不紊的安静的可怕,阖府上下不过她一个人心急如焚。
    一件披风搭上瘦弱的肩:“难过归难过,别冻着了。”
    素苡冷笑:“难过有什么用?我娘亲去的时候我还在身边,不一样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的看着阮氏将我娘亲置于死地还不能复仇?”
    元恂低下头去:“我知道……你祖母要照顾你弟弟,如果她有事,你弟弟……”
    “我是为这个吗?”素苡看着他:“娘亲去后,是祖母一直在照拂我们姊弟,若只是为了弟弟的安危而不是真心担心祖母,我在你眼里,未免过分冷血!”
    元恂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觉得别人也利用价值才不该死别人没有利用价值就不必担心是吗?那我陪你来,你有什么利用价值与我来说?”
    本就不善言辞的人一时间卡在了那里,半天方喃喃道:“我只是想让你别难过……”
    夜深沉。露深重。径深幽。
    元恂在马蹄哒哒声中醒来,此时已不知身在何处。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束缚在马车壁上。眉心紧蹙,他大喊道:“谁?”
    帘轻挑,熟悉的面目映入眼帘——云鸠儿。元恂挣扎了一阵,大喝道:“你要做什么!”
    云鸠儿赔笑道:“殿下莫怪罪,这人功夫好,只要您不出声天亮前绝不会有人发现,所以……”
    “我问的是这个吗?”元恂狠狠瞪着云鸠儿,此时如若不抓紧时间回去,便是出逃罪名落实,到时候他得死韩家也逃不过!“你想做什么!我好好的待着,你来救我干什么!”他狠狠一踹踹上车厢壁:“我要你救吗!”
    云鸠儿一笑:“您骂的是,但您以为您好好的,其实您并不好。”
    “我很清楚我自己的处境,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安宁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脱离了该死的太子身份,算是自由了,你们现在为什么又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搅扰我平静的生活?我吃斋念佛真的挺好的,有朝一日元恪登基他愿意放我出去我就安心做一个闲散王爷,若他信得过我也可以学元禧做一个皇帝的得力助手!你们为什么又要来打乱我的生活!”
    “您以为的安逸,并不是安逸。陛下不好放过您,二殿也不会。您是有谋反前科的人,让您学元禧,天方夜谭似的,您总是想的这么简单。”云鸠儿笑道:“或许您舒坦了,但您有没有想过韩小姐……”
    “我就是想到她,所以更不能跟你们一起胡闹!我会害死她的!”
    “可您早已经在害她了!”云鸠儿道:“您以为韩小姐的嫡母为什么要弄死韩小姐生母?只是因为争宠吗?是因为她嫡母想自己的亲生女儿,韩小姐的八妹妹在韩小姐之前入太子府占得先机,所以让韩小姐没了生母戴孝三年,得以延迟,这是一。
    “二,家信您知道了吧?韩小姐祖父母皆出了事,而家信送到的时候其实她祖父已经下葬了,而为什么没有第二封来信?因为陛下不许河阳出去人,不许她去吊唁。您有没有想过,您现在再不反抗,是不是她的弟弟死在家里都没有人知道?韩小姐最在意的就是她的那个弟弟了吧?不管出不出的去,她总会知道,那时候,您想反抗帮她复仇都没得机会了!
    “再说,您不要为林皇后想想吗?林皇后为了您被依旧例赐死,而最后等待她的不是留名青史,却是史书上轻飘飘带过的一笔——废太子之母!她便永永远远只有一个皇后头衔了!她为了您去接受赐死,不是只要一个皇后而已!
    “殿下!河阳不宜久居!平城的大臣们都等着您回去呢!您也要为他们想想!他们为了您付出了多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爹爹是跟着莫将军的,说死便死了,因为他是鲜卑族人,汉人看不上我们……”
    元恂摇头:“莫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云鸠儿激动道:“我不管!我爹爹死在他手里,我就不会放过他!汉臣!汉臣算什么?在我大魏土地上匍匐,却还要高的地位!妄想!可笑!”
    车马一路直抵平城。云鸠儿解开元恂身上的绳子,半拖半拽的拉他下了车。平城城门外有不少将领已经被俘,都不用看也知道是洛阳的人。旁边有女眷嘤嘤低泣,小孩子都被捆了堵上了嘴扔在一边。这就是战争的开始,女子小儿无辜不说,忠于皇帝的将士们,又何错之有?
    为首的老将和云鸠儿交换了眼色,顿眉头一皱,继而便一脸凶神恶煞的走过来:“殿下!我们为你而战,你可不能退缩?”
    元恂笑道:“为我而战?不过是打着我的幌子,兴复你们理想的鲜卑贵族和汉人奴隶的大魏罢了!而我,如果战能胜即是你们要挟来去的傀儡,不胜,则是替罪羊。”
    “殿下此言差矣!我们拥护殿下多年,你这一言,岂非寒了众将士的心!”
    “好了好了,”元恂摆摆手,叹息一声道:“都已经来了,照你们这架势,恐怕洛阳也知道我来了,除了被你们逼着反,我这没用的废太子还能怎么样?”
    废太子元恂出逃,至平城寻得众旧族支持,举兵南下,欲犯上作乱,谋权篡位,逼宫其父。皇帝震怒,立刻派军平息变乱,战火半月,浩浩荡荡灭了叛军。然后顺水推舟一道圣旨,特许不习惯洛阳气候的鲜卑老臣秋冬居洛阳、春夏迁平城,人称——“雁臣”。
    原以为洛阳会挟持素苡威胁元恂,却不想直到洛阳安定,平城叛平,河阳城门下才出现一辆小小车马杳杳而来。车上袅袅婷婷走下来的一袭绿衣女子抬头——“碧痕!”素苡扑过去,虽然不过两个多月罢了,却觉得已是分别良久,泪水不争气的往下啪嗒啪嗒的掉。“是你啊!洛阳怎么样?祖母身子怎么样了?”
    碧痕亦含泪答曰:“老太太没事!只是太伤心。还担心您担心的厉害,想来也是,在河阳日子一定很苦……”
    太伤心。想来便知是老太爷去了。素苡问道:“祖父他?”
    “车马走的慢,当初信刚送出去两日,老太爷就不行了,估摸着您收到信的时候,灵柩早入了土,现下都过了二七了。说来也是急忙忙的,怎的一日坐在家里忽然间就打了碗,然后人就倒下去了,吓得昕哥儿直哭,后来一直就不醒,等到醒了神采奕奕的……就知道是回光返照了。”
    一路似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渐近洛阳,心情愈发沉重。碧痕也不多说,只待车马休顿时细细泡了盏茶递过去。饮了茶,素苡方顿觉身心舒畅许多。似乎许久没曾喝过茶了,在河阳,就是白水也是凉透了的,井水打上来直接就送进来。微微一笑,素苡问道:“现在被关在哪儿?”
    问也不用问就知道素苡想问的那个人是谁。碧痕答道:“还是京郊别府。”
    素苡竟笑了出来:“这间别府的下人也是惨,以为做了皇家奴仆,不得了了,要鸡犬升天了,结果现在,是彻底沦为了皇室宗族,有罪之臣的关押宝地。”
    碧痕都不忍听下去:“您可怜他们做什么!”
    素苡摇摇头:“在别府,他们好歹还照顾着些……或许也是因为正经旨意没下,又或者,是因为我贿赂了他们,反正和河阳两厢一对比,简直天与地。”
    “您都瘦了……瘦了好多……您吃苦了。”
    摇了摇头,素苡道:“至少我收获了一份短暂的感情。”
    “可往后,您定是很难嫁给同龄少年了。”
    “嫁?”素苡苦笑:“嫁什么?嫁给谁?还不如在家做个老姑娘,横竖名声坏了,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小姑身份地位比媳妇高些,不留家里,我何苦来呢!”
    碧痕直叹气:“您……唉!”
    素苡笑着拿出九羽簪和一枚小锥,道:“估摸着今日是差不多了,照着车马的速度,明儿过了午时恐怕才能入京。既然他在京郊,那么到时候,就先过去探望一下。天黑前到府邸里,再去拜会祖母、父亲。”她低头,将羽簪抚了又抚。“我让你备的东西?”
    碧痕犹豫着递过来:“说好了不是您……”
    素苡没理她,毫不犹豫的打开纸包,血红粉末缓缓倾入中空的簪子中。白蜡滴落,封住那使小锥细敲了半夜方开的小小洞口。素苡微微一笑:“还说是上好的工匠所制,谁曾想还有这么一处小洞没封好,倒令我钻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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