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转眼又过了半个多月,陈氏耗着耐心,差不多已将沈雪沅的送亲宴打点妥当,但林姨娘心比天高,隔三差五地在细枝末节上挑剔。陈氏懒得跟她一个姨娘周旋,只是相应不理。
到了送嫁那日,府外车如流水,宝驹如龙,府里挂灯结彩,烛火辉煌,光是带了鲍翅的流水席就足足摆了五六十桌。
沈稼君虽身体抱恙,但为了不让年事已高的沈母悬心,硬是拖着一躯病体出席,又为了彰显家庭和睦,连一关关了小半年的周夫人也得幸出了笼子,以主母身份在内堂招待女宾客。
沈母心里还存着芥蒂,虽然一别数月,周夫人形销骨立,看着已经悔改,但老人家仍旧不理不睬。
倒是吴夫人和陈氏念着多年妯娌之情,拉着周夫人的手问东又问西,直让周夫人哭得涕泗横流。
相较于女眷们的行事温吞,外头的男客们可就大不一样了。虽说先前不谋一面,但只要坐在一块,那便是热热闹闹,无拘无束,荤素不忌地东拉西扯,你说怡红院的谁谁谁屁股大,一看就是生娃的料,我说红牙馆的谁谁谁胸脯高,一顶把人顶飞老远。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俗人有俗人的话头,雅人必然也有雅人的聊法。
与沈复坐在一桌的多是文人骚客,大家谈谈诗词,说说赋论,不知不觉场子就热了起来,然后也开始海北天南地聊起来,你说什么什么玉生香,我说什么什么花解语。
邻桌以沈衡、沈翼为主导,座上有展延兴、杜灵均、秦涵荣、唐易真、孙祖光、关玉罗等人。
十来个人呼六喝七地行了几圈酒令,冷酒灌了几大杯,心里热乎乎的,不禁也东拉西扯起来。
只听展延兴道:“你们可听说了,东城吕家闹了笑话出来?”
“不就是吕二郎和他嫂子何氏通奸吗?这事快传了一个多月了,闹得满城风雨,谁还不知道?”杜灵均开口道。
展延兴有些败兴,道:“人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他们倒好,闹出这档子丑事出来,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涵荣听他们说得起兴,不禁也笑着道:“你们猜猜,这究竟是嫂子先勾引小叔子还是小叔子先勾引嫂子呢?”
唐易真随口道:“这可难说了,吕大郎体弱多病,长年累月要靠汤药吊着,那吕二郎又正值盛年,心浮气躁,尚未娶亲,他和嫂子何氏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说他见色起意,起了淫.心,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可篱牢犬不入,谁又能担保那何氏是个老实的?”
“这倒也是,想想那《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和潘金莲,风流茶说和,酒是色媒人,真要醉得不省人事了,管他什么小叔子,管他什么嫂子
,鸳鸯交颈,颠鸾.倒凤才是正经!”秦涵荣恶趣味地笑着。
孙祖光见他一脸坏笑,跟着道:“我倒有幸见过那何氏一面,虽不敢说是倾城倾国之貌,那也是一个妙人了,眉似初春柳叶,面如三月桃花,行动起来,风流婀娜!”
关玉罗本无心插嘴,只因孙祖光将何氏描绘得太过形象,才忍不住张口道:“这可是胡说了,你怎能见到那何氏?”
孙祖光赌誓道:“我若说谎,天打雷劈!的的确确是年初去白云观上香时无意碰见的!”
沈衡不解道:“那白云观不是尼姑庵吗?你一个野蛮汉子,那群尼姑就许你进了?”
孙祖光嗐了一声,道:“我哪里进得去?不过是送内人去进香,就在外面等了等,恰好撞见他们吕家的马车罢了,我当时瞧得清清楚楚,那吕二郎扶着那何氏下了车。何氏眼尖,见我总瞅着他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立意要挣脱那吕二郎的手,可吕二郎硬是不撒手,两人别扭了好一会子,吕二郎才满眼不舍地丢了手,眼睁睁望着何氏进了观里!”
“这么一说,他们叔嫂早就有了头尾,真是可怜了吕大郎毫不知情!”关玉罗叹着气说。
沈翼从旁道:“你们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这闲事作甚?还是正经谋生意要紧,不然,年底可不好应付!”
展延兴听了他这话,竟似触动了心底一根弦,叹声叹气道:“还能怎样呢?左不过是凑合着过呗!打从年初开始,咱们苏州为了迎接明年圣上南巡,上上下下,没个消停,巡抚忙着修建南巡行宫,士兵也不闲着,又是规整街道,又是修缮城墙,弄得咱们商贾也不安生,几次三番地给衙门捐钱,如此几回,今年一年可算是瞎忙活了!”
“可不是?为了一张嘴,跑折两条腿,咱们这一圈子人,一年到头,风吹日晒,野店露营,挣的不过够一家子吃喝罢了,哪经得起衙门这样索取?”沈衡附和一句。
杜灵均心里有气,愤愤不平道:“要说筹钱,衙门最该向盐铁局、船舶司伸手。这两处可是咱们苏州城里最赚钱的行当,衙门也是心知肚明的,怎好向咱们这些小啰啰要钱?”
关玉罗听了,爽朗笑道:“你哪里晓得他们官府的心思?他们是大头要抓,小头也要抓!抓到手了,大头交给上面,小头可就不好说了,兴许是填了自己的腰包,兴许是送给上司当规礼了。好比城中曹家,官府命人抄家那日,我特意凑热闹瞧了瞧,那宝贝可真不少,金器银器都太俗气,光是羊脂玉佛都有好几十尊,更不必说半人高的珊瑚树了!”
沈复在邻桌听见了,连忙跑到关玉罗身边,问:“官府奉旨抄家,难道还敢中饱私囊?”
关玉罗摇头咂
嘴道:“这谁说得准呢?不过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有胆子,谁就吃多一点!”
沈复听了这话,想想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不禁摇了摇头,打算回邻桌去。
沈衡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沈复的胳膊,又顺手从桌上端了杯酒,敬了敬,然后才肯放人。
目送沈复离开,沈衡转头坐下,道:“这圣上也太爱南巡了,前头已经来苏州三次了,如今还要再来,这不是存心让咱们难过吗?”
秦涵荣顺嘴接话:“我瞧着,圣上倒是比着康熙爷来呢。这康熙爷总共南巡了六次,咱们圣上也不甘其后,隔三年,南巡一回,只是苦了咱们,白被拔了一身毛,什么好处也落不到!”
“是啊,虽说这盐商一捐就是数万两,但他们每年挣得也多啊,几万两银子而已,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牛毛细雨罢了,更何况他们也有好处,凭着这份出钱的功德,不光可以给家里赢得名声,还可以给子侄捐个前程,咱们呢,出钱看热闹!”唐易真说罢,叹声叹气。
沈翼见气氛低沉,赶忙道:“别说这些糟心事了,大喜的日子,还是划拳喝酒吧!”
孙祖光瞟了他一眼,肩膀猛地一塌,道:“沈二爷还有心情喝酒,我却愁不打一处来啊!”
“这又是为了什么?”沈翼询问。
孙祖光道:“今年茶园光景不好,我手下几个伙计心眼活,见势不好就趁机溜了,弄得我措手不及,一时之间,半筹不纳,也不知去哪里寻伙计,真是急死人了!”
“向来本钱易寻,伙计难找,孙兄弟倒不必急,等我回头让赖永安去外头问一问。他路子广,兴许能找到合适的人也说不准!”沈翼慢慢劝说,见孙祖光释然了,这才重新笑道:“行了,喝酒吧!”
孙祖光哈哈一笑,连忙接下酒盅,一饮而尽。
食供九献,酒过三巡,弯弯的一叶月牙也升到了半空,周边繁星点点,相映生辉。
内席一般散得早些,陈芸陪着沈母等人说了一会子话,自觉有些困意,就向陈氏告了劳乏。
回到住处,陈芸匆匆洗了把脸,又换了身简便的常服,由瑞云陪着在庭院里散步消食。
幽幽夜色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铺天盖地,周遭静悄悄的,几株桂树冒出嫩黄的花蕊,发出阵阵清香。
陈芸闻着花香,心中甚是舒坦,不觉多走了几圈。
瑞云见夜色深了,打算劝她早些休息,还没来得及张口呢,却见一身红装的瑞彩慌里慌张跑了过来,说:“三奶奶,可不好了,三爷儿又喝醉了,正在厅里闹不清呢!”
“不是席前叮嘱他少喝点吗?”陈芸纳闷。
“奶奶还不晓得三爷儿,他哪是那肯听劝的人?我听说,
三爷儿豪气冲天,席间打了好几个通关呢!”
“他这是逞能呢!”陈芸语音中带了嗔怪,“不长记性,多少次醉得不省人事了,怎么如今还犯这毛病?”
瑞云笑道:“奶奶还是想着如何把三爷儿领回来吧!”
“我们几个怎好去前院露头露脸?”陈芸皱着眉头说,“平顺呢?”
瑞彩嫣然笑道:“奶奶不必特意寻他了,我才知会了他,让他好生守着三爷儿!”
陈芸点点头,吩咐道:“看天色也不早了,你去烧些开水!”
瑞彩笑着福了福身。
陈芸刚打算回屋,陡然瞧见平顺拖着沈复进了院子,不禁摇头一笑,快步上去搭了把手。
等将沈复安顿了,陈芸直累得粉汗盈盈,就掏出帕子擦了擦汗,然后吩咐平顺和瑞云两个出去。
款步走到脸盆边,陈芸拧了一条面巾,一面甩了甩手面的水珠子,一面速速到了床沿,上去往沈复脸上抹了几把,然后折回到盥洗的地方,匆匆将面巾搭在脸盆边沿。
这时,沈复稀里糊涂地在床上大幅转了个身,落了一条腿下来,一躯堪堪要往地上滚。
陈芸眼疾手快,踏着细乱的小碎步走上前去,使出浑身力气将人往床里推了几推,然后就气喘如牛地挨床坐下,一面拭了额角冒出的细汗,一面用嗔怪的目光瞪了沈复一眼,而后才慢慢解了珠钗,脱了外裳,就着沈复留下的一小块空位将就睡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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