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黄昏,落日熔金,晚霞似血,在外觅食了一整日的鸟儿们振着翅膀翩翩归巢。
陈心馈挨家挨户,请了庄里的耆老到自家商议丧仪,又命陈邦彦去筹备翌日抬棺的人手。
陈邦彦素日只与诗书为伴,是以交友不多,一夕之间,实难凑集那么多壮汉,可一想陈父快停棺两日,委实不好再耽搁下去,只得腆着脸皮求了几家卖力气的庄户,矮子里挑将军,凑足人数。
另一边,严氏、金氏重新布置灵堂,陈氏、陈芸从旁辅助,压着入夜的时辰住持开吊。
庄户人家大多实诚,举凡前来吊唁,必得手里捧着奠仪,亲自送到老泪绵绵的陈母面前,说些宽慰人心的话语,烧些纸钱,然后放出一阵悲声,表示对亡人的哀思。
如此送走一拨又一拨人,天色也全黑了。陈氏跪在棺前,想着老母亲年事高迈,身子又不安泰,实在不好跪坐太久,就偷偷冲大嫂严氏、二嫂金氏使了个眼色,连劝带哄地扶了陈母到里间歇息。
陈芸随母亲跪在灵前,膝盖早疼得没有知觉,眼见陈氏扶了陈母走开,不禁皱着眉毛揉了揉膝盖,然后满眼敬畏地望了望棺木,重新低下头来,保持最初的肃然沉默。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弯月牙升到了空中,满天星斗,纵横交织,隐隐闪烁。
陈心馈安排好翌日的下葬事宜,想着到老母亲身边瞧一瞧,以免老母亲伤心过度。才进院里,陈心馈迎眼就看见陈芸、陈蔷靠门跪着,严氏、金氏跪在对面,连沈雪茹也守礼跪在灵前,不禁心中一惊,连忙走进堂里喊起众人,一块到陈母房内议事。
陈母固然心中伤心,但为了陈父的丧礼办得体面,免不得要接二连三询问陈心馈相关事宜。
陈心馈一一应答,只是答到席面上时,稍微显得有点脸色难看。
陈母老心深算,自知儿子手上短了银两,于是道:“你爹为你们哥俩辛苦操持一生,如今一旦去了,合该享受一场体面的丧礼。你弟弟去得早,无人为你分担钱资,如果你手上短了缺了,只管来向娘要,虽则我这里也不多,但为了你爹的丧礼体面,无论如何,也不让你为难!”
“娘说这话就羞惭儿子了,儿子从前不经事,如今也为人父母了,自知父母恩情深重,即便粉身碎骨,也难回报一二!”陈心馈说着,深深低下头去,“眼下,爹没了,儿子自该顶起家中的梁柱,好好操办丧事,也请娘多多保重身子,不要伤心过度!”
陈母听了这一席话,感动得涕泗横流,忍不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道:“你有承担,自然是好,只是谨记一条,凡事量力而行,你爹的丧礼固然要体面,可也不能让你负债累累,你也要到知命之年了,家
中也有子女,便是为了他们,也要多多思量!”
“孩儿谨记!”陈心馈动情说着,慢慢又朝严氏走去,低声道:“你在这陪着娘,千万要劝娘想开些!”
严氏望着他道:“晓得了!”
陈心馈这才完全心安,转头朝陈母一拜,又对着金氏、陈氏低了低头,然后扬长出去。
陈芸见大伯父出去了,连忙回眸望了望母亲,只见金氏沉静自持,眼角尚余泪痕,不禁肃然起敬。
陈母看看天色黑了,想着明日还有得忙,趁早打发了严氏妯娌,一并连陈芸、陈蔷、沈雪茹撵了出去。
回了厢房,陈芸见灯还亮着,床帐半遮半掩,沈复躺在床上脸朝墙,似乎是睡熟了。
陈芸想他最近劳累,生怕吵醒了他,就轻手轻脚到了床边,坐下,正要动手脱鞋脱袜,忽见沈复骨碌碌转过身来。陈芸吓了一跳,忙捂着心口,道:“我还当你睡着了呢!”
沈复叹息道:“我想到月前和外祖父开玩笑,说他将来能活到几百岁,能享齐仙之福,哪料到一别几月,外祖父身体每况愈下,而今竟然生死两隔,永不得见!”
“人终究是要死的,像祖父这般得享高寿,又有子孙送终,已经算是修了大福了!”陈芸慢慢地说,“你想想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四处漂泊,孤苦无依,即便死在异乡,身骨也无人料理,更别提年年有人扫坟了,所以啊,祖父是有福的人!”
沈复点头称是,旋即帮陈芸脱了外衣,同枕而眠。
次晨,院子里哀声大作,凄然恸心,原是陈心馈从外头请了一帮吹吹打打的杂乐。一群人里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每人手边带着自己的看家玩意,敲、吹、打、弹,洋洋自得。
陈心馈虽然半生无能,但孝字当头,免不得拼了家底,好生治办几桌翅席,请了抬棺的几位壮汉喝酒吃肉,又在席中商定了细则,只等宴罢,方收拾了家伙什,往灵堂这边来。
陈芸正默默哭着,忽见七八位好汉阔步过来,连忙朝最近的陈氏看了看。陈氏心思转得极快,一面引着众女眷退后,给抬棺的人留下空地,一面拽布拖麻,泣涕如雨。
抬棺的人见女眷们一身缟素,哭得泣不可抑,既感凄凉,又觉惨目,赶忙发足气力,架起木棍,然后齐扎马步,一鼓作气将棺材抬了起来,然后喊着号子,抬出灵堂。
女眷齐放悲声。
杂乐吹了起来。
陈心馈孝子扶灵,陈邦彦、沈复、陈克昌孙子辈执绋,另有几房远亲跟在棺后,哭哭啼啼,绵延一路,一边抛洒白花花数不清的纸钱,一边朝预先定好的下葬地奔去。
终于到了午时,抬棺的人悉数回来,大半庄户陆续前来赴宴,一时如蜂屯蚁聚,热闹非凡。
宴如流水,倏忽过去,宾客酒足饭饱,各自散去。
陈心馈接连劳累几日,许久不曾合过眼眸,而今丧礼过去,免不得要告乏回家休息。严氏、金氏韧性强一些,仍旧合力收拾席面,陈氏、陈芸宽解陈母,陈蔷、沈雪茹坐在一处聊天。
只听沈雪茹道:“外祖父这一去,旁人倒不相干,只连累你服丧一年,恐怕要耽误议亲了!”
陈蔷倒是看得开,“无所谓连累与不连累,何况,我心里并不想太早出嫁。咱们女儿家不比他们男人,三妻四妾,旁人也不会指三道四,咱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宁愿嫁得晚些,也要寻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然,岂非步了柳姐姐的后尘?”
“柳姐姐?”沈雪茹疑惑了一下,旋即豁然开朗道:“你说的是雪姐姐,她不是嫁到隔壁庄子里了吗?”
陈蔷叹了一声,道:“你不晓得,雪姐姐的相公是个大粗人,平素只会动手打人,尤其是在传出雪姐姐和我哥哥有私之后,那大老粗更是变本加厉,成天没有好脸色给雪姐姐!雪姐姐是个能屈能伸的,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只能咬着牙默默忍受。”
沈雪茹皱起眉头,道:“忍什么呀?活得这样憋屈,干脆和离得了!”
“哪有这般容易?古往今来,只有夫休妻,何曾有过妻休夫的先例?雪姐姐自嫁给那大老粗那日起,便是那大老粗的人了,只要那大老粗不松口放人,雪姐姐便是每日挨打挨骂,也只有忍着的份儿,何况,柳大爷和柳大娘并不希望雪姐姐和离!”
沈雪茹越听越不不懂了,忙道:“为人父母,无有不盼着子女好的,哪有眼睁睁看女儿跳入虎狼窝不管的?”
陈蔷道:“那是你以前没见过,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沈雪茹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
正巧陈芸出来,见姐妹俩凑在一处,就慢慢靠到两人身边,道:“太太才吩咐了明日启程,你快去收拾细软吧!”
沈雪茹应了一声,慢慢起身走开。
陈蔷正要动身,陈芸拉了她的小手,问:“我瞧她刚刚神不守舍的,你同她说什么了?”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她说了柳姐姐的事!”陈蔷老实道。
陈芸眼睫一动,想着柳如雪和夫君琴瑟不调,不禁一叹,道:“你和她讲倒也罢了,只是千万不要在彦哥儿耳边多提,他和雪姐姐从前有情,若是再犯了心病,唯恐你家中不安生!”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芸姐姐以为我哥哥还不知道吗?”陈蔷叹息着摇了摇头,“他只是藏在心里不说罢了。有好几次,我都瞧见他一个人偷偷跑到雪姐姐家门前,去瞧雪姐姐回家了没有,可自从闹了那桩丑闻出来,雪姐姐的男人再不许
她离家一步,哪能再见?”
陈芸叹了一叹,道:“彦哥儿是个痴人,不过,他和雪姐姐这辈子再无缘分了,两人各有家室,且先管好家里的事才对!”说罢,又朝陈蔷问:“苏嫂子如今还不肯回家?”
“我看嫂子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誓死要与我哥哥闹掰,不然,爹娘都去了她家三四次了,她怎么还不肯服软做低?”陈蔷又摇了摇头,“穷就原委,哥哥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只是嫂子也太狠心了些,说走就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一点也不给爹娘脸面!”
陈芸连连叹气,心想:“真是造化弄人,假若陈邦彦娶了柳如雪,苏氏另嫁旁人,倒也算两下美满,可偏偏命差一线,骏马驼了丑妇,佳人嫁了村夫!”再一想:“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如今丧事已毕,眼瞅着要家去了,还是趁早收拾行囊为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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