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夜,陈心馈撤了灵堂,领着陈邦彦、沈复表兄弟将和丧礼有关的东西扫地无余。陈母这时悲伤心情已缓解了不少,又见陈氏奔丧三日,其间衣不解体,茶饭少进,不免心中疼惜,就借女儿外嫁之由,狠心打发陈氏携了沈复、陈芸、沈雪茹回去。
陈氏固然舍不得离开,可人死如灯灭,好似阳坡雪,便是自己留下,又能怎样?更何况沈府现在无人主持大局,还不知闹到何种田地,如此一想,只得强忍泪水挥别陈母。
陈芸没那么多心思,只是不舍母亲金氏和弟弟陈克昌,想多多在家过几日,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婆婆和丈夫要家去,她又哪敢强行留下,只得默默打包好细软。
一行登上马车,慢慢悠悠出了村郭,然后沿着弛道一路狂奔,终于赶在日中时分到了府邸。
进了内院,陈氏本着规矩,携沈复和陈芸到沈母面前回禀。沈母已七十有六,这般岁数,一听亲家公因病宾天,免不得感伤一番,叹自己年事已高,恐怕也去日无多。
陈氏见自己惹了沈母感喟,不免悔恨,连忙扯些福缘引开话题,沈母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就顺坡下驴,说:“你们这两日不在府里,还不晓得晴丫头生了个大胖小子吧?”
沈复从旁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母愣了一下,道:“就在前日,听说费了好大的周折,晴丫头折腾了大半日才生下。”
陈氏眉毛一低,道:“既是前日出生,那明日不就该洗三了吗?”
“正是呢,我和老二媳妇昨儿还商量着表什么礼好,如今你回来了,我就不必费这个心了!”沈母慢慢说着,露出欣慰的笑容,“照我说呐,不必送什么贵重的东西,一来,只是孩子洗三,又不是正经的满月宴,没得大轰大嗡,反倒让人笑话;二来,孩子还小,恐怕受不住金玉,万一生病夭折了,那就是咱们造了孽了!”
陈氏点点头,道:“那就送几床锦被过去,再搭几匹襁褓、一头猪和一匹羊得了!”
“你拿主意吧!”沈母说着,特意拿眼睛瞧了一下陈芸,明显在暗示陈芸早生儿女。
陈芸心下惶恐,连忙垂下脑袋。
转头出了乐寿堂,陈氏望了一眼渺远天空,兀自叹了口气,然后回眸看向沈复,道:“眼下已过了七夕,再过半月,你就该去江宁念书去了,这回过去,可要上心用功了!”
沈复点头称是。
陈氏正因父亲过世伤怀,实在没力气关心别的,当下又叹了口气,忙着打发沈复回去。
沈复转身欲走,又见陈芸不肯走,连忙使个眼色。
陈芸也回他个眼色,示意他先行一步,然后恭敬跟在陈氏身后,一路送到依梅院去。
陈氏沉
默了一路,直到快要踏过门槛,才张口道:“听说你临时起意,把府务交给冯妈妈,这倒是聪明之举!”
陈芸嘴角往后一收,道:“我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看冯妈妈办事办老了,值得信任托付罢了”
陈氏听了,不置可否,只道:“你祖父这一去,我连着守了三日的灵,中间又大哭了几场,早消磨得没有精气神了,眼下实在无力去管府里这些琐事了,只好将这担子交给你了!”
陈芸诚惶诚恐:“太太厚爱,我本不该推辞,只是初来乍到,唯恐不能弹压底下人,反而坏了太太一番好心!”
陈氏苍白的面色下泛起一丝涟漪,道:“我虽称不上火眼金睛,但至少也长了一双慧眼,你究竟有多大本事,我一早就瞧出来了。眼下,你倒不必着急拒绝我,更不必提底下人不服气,真论起来,他们何曾服过任何人?你只需记得一句话就好了,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我既敢把管家之权交到你手中,那便是信任你的能力,以后,你大可不必畏手畏脚,狗咬打狗,猪叫杀猪,一切按照章程,该怎么就怎么办!”
陈芸听了这一席话,心知陈氏早有意让自己管家,当下也不推辞,只是专心一意扶着陈氏。
进了屋里,春芝、春芜左右伺候,陈氏可怜陈芸也哭了几场,就打发回去歇着并嘱咐她小心管家。
陈芸一一应下,转头出了依梅院,只见当空一轮红日耀眼刺目,不由垂下眼睫。
默默走了几步,只听树丛里有人说话,一个讲:“哎呦,这一天天真是累死个人,前头太太管家,咱们只听太太的吩咐,后头轮到三奶奶管家,咱们又去听三奶奶的吩咐,如今风水轮流转转到冯妈妈手上了,咱们又要听她吩咐,真不晓得以后还有谁冒出来管家?”
另一个用规劝的语气道:“咱们都是下人,哪里管得到上头的事,这谁爱管家谁就管,反正无论谁当皇帝,又不差咱们的月钱,咱们何必没事找事操这份闲心呢?”
“鸡不叫,天也亮,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一人当家,一人一种规矩,咱们不得跟着受罪吗?”
“嗨,一位菩萨一炉香,咱们当下人的还能怎么样呢?只记住小心无大错就好了!”
陈芸听到那小心无大错五个字,心想:“太太对我委以重任,我何尝不要处处小心?以后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才好!”
这般想着,陈芸不知不觉到了落梅院附近。
杜鹃、杜仲两丫头正站在牡丹丛里掐花,一个嫌对方手重,连花蕊都给抖散了,一个嫌对方话痨,跟个小蜜蜂在耳边嗡嗡吵一样。正吵嘴呢,忽见陈芸慢慢走来,杜鹃连忙兜着一捧花凑到跟前
,问候道:“奶奶快回去吧,王妈妈才送了午饭过来!”
陈芸脸色淡淡的,问:“相公用饭了吗?”
“就略略吃了几口!”杜鹃实话实说。
陈芸想陈父才过世,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当下也不多说什么,慢慢飘回落梅院,独自吃了半碗饭,然后才进屋里去寻沈复,只见他褪了外衣,合目躺在拔步床里。
陈芸以为他是假寐,动手取了一把团扇,坐在小杌子上扇风纳凉。如此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陈芸见他仍旧睡着,隐隐还扯起了呼,顿知他是累极了,当即放下团扇,抽了帕子给他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珠,然后轻手轻脚退出屋里,拐到听雨轩喝茶。
才喝一杯,只见冯妈妈慌里慌张地寻来了,陈芸怕她吵醒沈复,连忙喊人到听雨轩问话。
冯妈妈还算识趣,慢腾腾进了屋子,一面向陈芸福了福身,一面道:“奶奶才奔了丧回府,怎么不多歇歇?”
陈芸神闲意定道:“许是年轻的缘故吧,并不觉着怎么疲倦!”说着,又问冯妈妈:“妈妈前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这第一庄,太太打发我把对牌交给奶奶保管,还请奶奶收好!”冯妈妈说着,慢慢解了腰上的对牌,递到陈芸手中,“这第二庄,老爷打发景瑞回府取五百两银子,说是急用,还请奶奶早些拨给景瑞,免得耽误了老爷的正事!”
陈芸最敬畏公公沈稼夫,一听他打发人回家取钱,登基动起身来,到案边取了一管兔毫,泚墨,提笔写了一张字条,然后郑重交到冯妈妈手里,吩咐道:“你替我把这开条交给景瑞,账上见了,自会按数目给钱!”说罢,见冯妈妈还不动脚,忙问:“妈妈还有其他事?”
冯妈妈淡淡笑道:“还有几件小事要请奶奶示下。这第一件,咱们对面的秋府才得了麟儿,虽然咱们府与秋府不沾亲、不带故,可远亲不如近邻,有些虚礼,还是免不掉的!”
陈芸一想是这个理,点头道:“咱们和秋府望衡对宇,人家家里出了喜事,我们不好装作不知,既如此,妈妈就看着挑几样东西送过去吧,也省得让外头议论咱们!”
冯妈妈答应一声,又道:“这第二件,大姑娘那边托人送信了,说是下月初八,要请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过去喝满月酒!”
陈芸眉毛一动,问:“老太太和几位太太那里有说要去吗?”
“老太太年纪大了,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类集会,这次也不例外,一口推了!大太太是大姑娘的亲娘,自然是要去瞧外孙儿,二太太和咱们太太虽未言明去或不去,可照着规矩,应该也是要去的,其余两位奶奶顾着上头,应该不会直接推辞,三小姐就不必说了,从小到大,脾
气一直没怎么变过,向来爱往人多热闹的地方钻!”
陈芸听她心下已有思量,忙道:“妈妈是细针密缕的人,一应事宜,你已想妥当了,既然如此,赴宴那日的所有差事就交给妈妈打点了,还请妈妈多多费心才是!”
冯妈妈喜动颜色,道:“多谢奶奶看重!”
陈芸处置了这几庄事,不觉生出疲倦,又不好人前示弱,只得借口打发了冯妈妈出去,然后吩咐瑞云挪了炕几,勉强就着罗汉床躺了一躺,品一品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滋味。
从此以后,陈芸朝乾夕惕,悉心毕力,一面熟悉府中人事,一面暗中学习陈氏的管家之道,然后大处着眼,小处动手,一日一日过去,渐渐如心使臂,如臂使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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