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雨到合璧殿时,甫一拐进书阁,就见王妃独自坐在那里,蛾眉颦蹙,不知正在沉思些什么。
她放缓了步伐,鸟悄近前,福身拜道:“给王妃请安,娘娘长乐无极!”
“唔……瞬雨来了。”裴瑶卮回过神来,先是叫了免礼,垂眸时,目光不意又掠过那‘河没宿氏’几个字,不免又是一顿。
瞬雨见此,有些担心,近前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不若奴婢去请一元先生来请脉吧!”
一元先生。
一听到这四个字,裴瑶卮心头又动了动。
对瞬雨的话,她不置可否,先是问她:“王爷这会儿在浴光殿么?”
瞬雨笑道:“您忘了,殿下昨儿下午出京办事,这三两日间且回不来呢!”
“哦……可不是,瞧我这脑子……”她叹了一声,又问瞬雨,此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闻言,瞬雨正了正颜色,便同她禀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玉泽宫那头递出来一道消息,奴婢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玉泽宫?”裴瑶卮先是一怔,随即筋骨松了松,脸上不禁带了点揶揄浅笑:“可以啊!我倒是没想到,这玉泽宫里还有咱们的人呢?”
蕤山玉泽宫,乃是历代大梁皇帝最为看重的一座离宫。比起人多眼杂的京内帝宫来,禁卫森严之处,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要不萧逐又怎么会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歪门邪道,都给安排在那里呢。
裴瑶卮一直知道楚王府在排布眼线上的精明,但将人安插到玉泽宫里,且还能及时往外传递消息……这也是她之前从不敢想的。
瞬雨则道:“玉泽宫里倒是真有咱们的人,但是这回的消息,却不是他们递出来的。”
裴瑶卮便不明白了:“那是?”
“是随皇帝同赴玉泽宫的人。”
与萧逐同赴玉泽宫的人……听她这么说,裴瑶卮便想起之前萧邃曾跟自己说过的,会让人在宫中暗中照护清檀跟悯黛。
这两个,会是同一个人么?
忖度片刻,她问瞬雨:“究竟是什么事?”
“王妃应该还记得,潘贵妃身边有一大丫鬟,名叫翠绡的?”
那真是太记得了,她想。
点了点头,她问:“我记得,她怎么了?”
“自从潘贵妃出事以来,皇帝起先是时常去承徽宫探望,后来朝政忙起来,便是顾不上,也会一日一次地,召这翠绡前去问话。
起初谁也未曾多想,只以为皇帝召这丫头,横竖不过是为着问潘贵妃的情况。可打从圣驾到了玉泽宫……这事儿便有些不大对了。”
听到这里,裴瑶卮不觉一挑眉,心头大概已经猜到,这事儿是怎么个‘不对’法了。
她幽幽一叹,脸上带了点讽刺之意,示意瞬雨接着说。
“皇帝去了玉泽宫不到一月,来回已传召过翠绡四次了。这最后一次便是在三日之前……”瞬雨顿了顿,才继续道:“且就在当夜,翠绡被皇帝留在了安元殿。”
安元殿——玉泽离宫,天子寝殿。
意料之内的事,裴瑶卮半点不惊讶,乍然一听,还有兴致哼笑一声。
她问:“侍寝了?”
瞬雨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王妃,那丫头奴婢也见过,模样算清秀,可也并不十分出挑。再说她是潘贵妃带进宫里的陪嫁丫头,在皇帝面前也转了这么些年,皇帝若真有心,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个动静,反而在这时候……”瞬雨满面纠结,深觉这里头另有乾坤:“奴婢不安,却也想不出头绪来,只好来请示娘娘了。”
裴瑶卮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萧逐这宠幸的哪里是翠绡?八成是想从潘若徽这心腹下手,好将她手里那点子把柄给善了后。
这样想着,她不禁怅然一叹,“皇帝做到这份儿上,也真是够窝囊了……”
瞬雨闻言,朝她投来一个不解的目光。
裴瑶卮摆摆手,“无妨,此事我心里有数了。你不必担心。”
见她没有多解释的意思,瞬雨便也没再深究,想了想,只问:“那娘娘,咱们可需要做些什么?”
裴瑶卮很是想了一会儿。
“不必了。”最后,她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
潘若徽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不需要从她的丫鬟那里知道。为这么个人费心思、冒风险,不值得。
“这事儿你便不用管了。”她嘱咐瞬雨:“也告诉宫里的眼线,以后凡是有关潘若徽承徽宫中的事,都不必费心了。”
瞬雨微微一怔,回过神,福身应了声是。
这时候,外头传来些声响,正是轻尘提着食盒回来了。
“对了瞬雨,”裴瑶卮看了轻尘一眼,同瞬雨道:“我昨夜睡得不大好,这会儿有些头疼,你去请一元先生过来一趟吧,请他帮我拟几个安眠的药膳。”
瞬雨一听,不敢耽搁,连忙便去行事了。
“娘娘,您不舒服吗?”轻尘将食盒放到一旁,急吼吼地凑过来,一边给她揉按太阳穴,一边关切道:“头午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难受了?今儿风大,您是不是受风了?”
裴瑶卮心说:头午可不是好好的么——那时候,我可还不知道你这般有来历呢。
这样想着,她将轻尘拉到身边,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一元先生如今就同妻女一起住在王府里,过来也方便。赶在他来之前,裴瑶卮便以天热暑气重为由,将轻尘打发到姜寂月那里送冰饮丸药去了。
瞬雨将人领进来,随即便收到裴瑶卮的眼神示意,径自退下了。一元先生将药箱一搁,便要开始问诊,可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楚王妃含笑打断了。
“先生别忙了,且先坐一坐吧。”
她将目光从他的右手上移开——被这位先生搭了许多回的脉了,她这还是头次注意到,在他右手手背上,从食指指根到手腕外侧,横着一道经年的伤疤,堪堪连做一条斜线。
她抬起头,隔着斗笠与他相望,道:“我今日请先生过来,实则,还真不是为了看病。”
斗笠之下,他看不见一元先生的神色,只见顿了片刻,这人将药箱往边上一放,自己搬了张杌子来,坦荡一坐。
“那便请王妃有话直说吧。”
“先生爽快。”她笑道,“这说起来倒也是件大事,就是……”
她作势犹豫片刻,‘咳’了一声,才接着道:“先生别见怪,人都说长嫂如母,我长了这么大,这也是头一回当‘娘’,自己出嫁还没几年呢,便要为小叔子操这个心了,这一时提起,还有些不大好意思。”
一元先生稍稍一愣,跟着便笑出了声:“王妃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给小王爷选妃了?”
他暗自还琢磨了一回,心说,那小子今年才十六,是不是早了点?
裴瑶卮倒是直接承认了:“我是真有这个意思——倒不必如今就成婚,毕竟还有一重国孝横着呢,总也得三年之后。”
“那娘娘传属下前来的意思是……”
她垂眸一笑,道:“我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只觉得令爱与我家小叔心性相合,若能结秦晋,必定是一对嘉偶,楚王殿下亦以为然,就是不知……先生与尊夫人意下如何?”
斗笠遮住了一元先生怔愣的神色,半天,他才咽了口唾沫,问道:“王妃是指……小女轻愁?
她是不是,还太小了点?”
裴瑶卮直接笑出了声。
“先生可真会开玩笑。”她捞起腰间的香囊,有意无意地晃了晃,同时说道:“我说的,是那位同怀安王青梅竹马,自幼在酹昔台一起长大,平日里一言不合便要扔砖头动刀子,转脸却又像六月的天,说好就好了的——”
她看着一元先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您与夫人的长女,随了母姓的那位宿姑娘。”
她话音落地,殿中也跟着寂静了下来。
外头的蝉鸣将夏日晕染得愈发炎热,好一会儿,斗笠下头,忽得传来一阵叹息。
“轻尘的事……您都知道了?”
裴瑶卮将香囊稳稳搁在膝头,轻轻抚了一抚,同时点了下头。
“咳……”
一提起自己那不省心的长女,一元先生内心烦躁得只想拍大腿。裴瑶卮适时递上一碗酸梅汤,道:“大夏天的,先生怕是热了,不若摘了这黑黢黢的东西,解解暑?”
一元先生想都没想便摆了摆手,“老夫这模样,摘了斗笠,不舒服的就是您了!”
她无所谓地笑道:“旁人若能以真容真心,坦然相待,我珍惜还来不及呢,哪来得不舒服?”
一元先生一时不语,她猜,斗笠后头那张脸,应当是挂着质疑之色的。
“先生,”她浅浅笑道:“您当宽宽心,这世上能如尊夫人一般,以心观人之人,未必不多。”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在话下,只笑吟吟地看着对方,默默等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动了。
一元先生将斗笠掀开时,裴瑶卮看着他那只清亮的独眼,只觉得这人生得比许多人都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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