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中间院子的堂屋里坐着。除了家里人,还有三位客人。他跨过门槛进入屋里时,大家都转过头望着他。老太婆和一个年约六十的干瘦老头坐在中间。老太婆坐的东首主人位,那老头坐西首客位,下首是一位比他父亲稍长一点的中年人,紧挨着他坐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父亲在一旁作陪。
三人一身风尘,像是赶了很远的路,都是蓝布衫,蓝布裤。
老者一脸沧桑,头发花白,精神很好。坐在那里身姿挺拔,像极了他前世见过的退伍军人。国字脸,肤色黝黑,眼神犀利,炯炯有神,似能看到人心底去。
中年人倒是平常。肤色白净,圆脸,但也看得出,平日里也一定是时时锻炼着的。他身材矫健,眼神温和,倒让王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
少年则神情拘谨,虽然坐在那里,但明显是心神不属,如坐针毡。大概是平时自由散漫惯了,这种严谨的场合下就显得手足无措了。
王祁一见屋里的架式,立刻就知道了来人是谁。
他几步上前,冲坐在上首的老者一躬身拱手,“小子王祁向赵爷爷问好,祝赵爷爷身体康健,福寿绵长”。然后又向中年人一拱手“小侄向军叔爸问好,祝军叔爸吉利安康。”最后才向那少年行礼“小弟向恽哥哥问好”。
这三人他虽然没有见过面,却知道他们与自己家的交情。
坐在上首的老者,姓赵名六,与王祁爷爷是从年青时就交好的朋友,曾经还救过自己爷爷的性命。两家的交情匪浅。他曾时时听得家人的言语中提起过。虽然他没见过本人,却早就明白对方的身份。
说这赵六年轻时原本是一个猎户,后来兼做了采木的木奴。当年曾与他爷爷一道进蟒山采木,路上救过他爷爷的命。从那以后,两家就没断过联系。后来他爷爷再次到蟒山上去找木料,不幸从山崖上摔下去死掉了,也是赵六下到山涧,把他爷爷的尸体背上来,才让他爷爷能够装棺入殓。这一份情,王家人都记在心头。所以这许多年,但凡年成不好,老太婆都会让他爹给他们送粮食吃食什么的。逢上大小年节,必定会把节礼早早的备上,送到他们在蟒山脚下的家里去。
赵六年少时家贫,一直没有成亲。后来娶了村里的寡妇张氏。那张氏丈夫进山打柴,被狼咬死了,留下来一个孩子。就是现在坐在屋里的这个中年汉子。赵六和张氏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
张氏带过来的小孩,后来随了赵六的姓,叫赵军。今年已有三十岁了,现在是半农半猎。因为现在蟒山上树木越来越少了,藏不住大的猛兽,就连小兽,也越来越少,打猎就不如以前了。
那少年是赵军的儿子,叫赵恽。今年已满十三,乡下饮食粗糙,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些。
今天赵家三代人赶过来,是想送赵恽到他们棺材铺里做学徒,学一门手艺,好养活自己。其实这点小事,只须向王祁他爹说一声就行。让王守将师父找好,把一应‘拜师’事宜安排妥当,他们再过来就行了。但是赵六总觉得,两家关系虽好,只是两家的私交。这拜师学艺,就得要有拜师的规矩和礼仪,不能让人看轻了,更不能携恩自重。所以今日一大早,祖孙三人就赶了几十里的路,上城里王家来谈这件事。
三人刚谈好这件事情,王祁就进了门。看王祁的一番礼数,赵六就不禁在心里暗夸:不愧是王家的子弟,如此小小年纪,就这样的温文有礼,将来长大了,岂不是更不得了。
他口里一迭声的叫小公子,不可多礼,不可多礼。老太婆在一旁说这是应该的,一点也不觉得王祁是初次见到赵家人,又没人介绍,怎么就认得他们是一件奇怪的事,就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
待大家见礼完毕,屋里众人才看到王祁手里还拿着一样物事。黄澄澄的像玉壁一样的东西。赵氏祖孙不会开口,老太婆估计不想在外人面前问,他老爹却张口问他,手里又拿的什么玩意儿,净胡闹。把他气得,都想叫他猪大哥了。唉,这····这·····能乱给人讲吗?
刚好月桂从外面走进来,怀里抱着王礼。让王礼向屋里的人问好,王礼已经能说话了,不像以前,只能发出‘伊、啊’的声音。他奶声奶气的向众人作揖问好,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才算把王祁的尴尬化解了去。然后月桂请大家去偏房吃饭,赵六一家连连道谢,直说打扰了。于是大家都去偏房就座。临出门前,王祁把手里的东西塞进里屋他娘的梳妆台里。
吃饭时,桌上有赵六他们送来的野味,味道不错,王祁吃了很多,一点不像他前世在那些所谓的“山珍馆”里吃的山珍,有很重的膻味。赵氏一家都相当的拘谨,老太婆见样,就问赵六说,是不是王默不在了,就不把王家人当自家人了?。王默就是王祁爷爷的名讳。赵六说那哪能,这才慢慢气氛融洽起来。
王祁他爹和柜上的满贵爷、秦五、申三六陪着赵家父子喝酒。几杯东城杜家烧坊出的“杜家老酒”下肚后,大家的谈兴就高了起来。都央着赵六讲打猎的趣闻。赵六酒量极大,酒到杯干;赵军要差一些,没想到,赵恽也喝了两杯。气氛起来了,赵六也就不客气。他先问满贵爷说:“你还记得那一次进山吗?”
“哪次?”满贵爷大概年岁大了,半天没听明白赵六的话。
“就是掌柜第一次进山那次啊”
“怎么记不得。唉,可吓死人了”满贵爷大概想起了当时的事,不由得连连摇头。
下面就是王祁爷爷初次进山的情形。这还是王祁从他们俩人对话中总结出来的,实在是因为他们酒喝得太多,语无伦次。
‘那一年,王默刚满十八岁,第一次进山。当时是跟铺上的满贵和请来的木奴等七个人一道进的山。其中木奴领头的人就是赵六。
头几天,大家都急匆匆的赶路。因为刚进山的地方,好点的木料早就被人伐没了,现在必须要到更深一点的山里才会有像样的料。出发前,满贵和赵六商量着走猴子岭。说那边好久没去过了,这次可以去看看。可是王默突然插话说,既然猴子岭以前去过,现在再去,不一定会有什么好料。不如这次就去以前没人去过的地方,说不定会采到什么稀罕的木料呢。后来大家一合计,就决定走狍子沟。那里山高林密,没有几人去过,应该会有稀罕的树木在。当然走狍子沟主要是因为,这一次满贵领着众人进山,全是壮年人,身子骨皮实,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他想趁着机会在掌柜的面前显显本事。
于是大伙儿打点起工具就往狍子沟走。在深山里走,着实艰难。没有路,全靠用柴刀砍出路来。旁边是深涧,脚下是胡乱生长的杂草。还得要小心林子里的畜牲;草丛中的毒蛇;水里的蚂蝗;就连树上,都要防着有毒虫马蜂蜇人。
就这样大家用柴刀开路,万分小心的来到了狍子沟。这已经是四天后的下午了。虽然一路上也见到了一些树木,放在平时也算是不错的料子了。可是对满贵和赵六这一行人来说,总觉得心有不甘,好像这一次下了如此大的决心,只采到这样的木料,不解气一样。
当人对一件事抱着极大的希望,一路向目的地走去时。路上遇着的东西,哪怕已经很好了,可是心里还是会认为,会有更好的在前面等着。等在那里的,一定是最好的,也是应该的。事实上,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的呢。
也是在这样的期许下,他们把路上发现的树木打上记号,留待今后来砍伐,就继续上路。当他们跌跌撞撞的来到狍子沟时,却并没有看到他们想像中的美好场景。在他们的想像中,这里全是大得惊人的树木,应该是古木林立,遮天敝日的景象。随便一棵都是外界难寻的好木料。可是现在他们全傻了眼,因为这里并没有多少大树。
狍子沟是呈东西向的一条深涧,宽有一里多。沟的两旁到处是悬崖峭壁,人迹罕至,杂草丛生。峭壁上可见野兽行走的小径,上面长着一些稀稀拉拉的苍松杂树,雄劲虬扎。沟里纵向倒有四五里地,蜿蜒曲折。沟底有一条小河,清澈见底。河边则乱石嶙峋,散落着巨大的岩石。这都是山里发大水冲下来的。河里能看见尺长的游鱼,摇头摆尾。此处风景实堪夸耀,但是众人却没有那个精神。按道理说,这个地方应该会长出理想的树木。因为有水,又见阳光。可是他们却没有见到太大的树木,只在靠近河边的地方长着一些合抱的杂树。这可让他们心里发凉,要知道他们可是抱着极大的念想,翻了不少山,吃了不少苦头,才来到的这里。现在可全完了。
满贵也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赶路累的,反正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吩咐大家,先清理出过夜的地方,然后垒灶造饭,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于是大家发一声喊,各个去忙了。也都不吭声,只顾埋头干活。
赵六向满贵说,去看看能不能打点什么野味,晚上好烧汤。满贵知道他以前就是猎人,应了他一声,叫他小心点。赵六回了话,就疲沓的向远处走了。手里只提着一把柴刀。
这几天大家都是吃带在身上炒熟的豆面,现在终于走到地头,安顿下来了。晚上还可以烧一口热汤喝,所以心里还是高兴的。至于采不采得到稀罕的木料,这也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毕竟这得靠运气,上头又有满贵顶着。只有王默,在心里可羞死了。当初赵六同满贵说去猴子岭,虽然不一定会保证那里有稀罕的木料,可也不会像这狍子沟一样,连像样的料子都没有。
赵六当时说过。就在不久前,他遇见一个采药的山民。那个山民告诉他,在猴子岭上,看见有几棵粗大的柏树。只是当赵六再问他详细地点的时候,对方也说不清楚明白了。所以他们请他这次进山,他才会说去那里看看。后来是看满贵和王默坚持要走没有人去过的地方,他才同意改走狍子沟的。现在可倒好,这地方没有稀罕的大料,只有一些杂木,只能打一些小件家什。可是要打小件家什,山上哪里都有合适的木料,根本不用跑到这里来。所以,他觉得,这就是一次因为他多嘴而惹出来的祸。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向河边走去盛水。
一个时辰后,大家就收拾好了。在离河边稍远的土塬上,清理出来了一片地方,两丈大小,用脚踩实了泥土。四面用砍来的树枝围起来,铺上带着的土布,再在塬子中央生上火堆,一个过夜的地方就齐全了。
当大家收拾得七七八八的时候,赵六回来了,带回来一大一小两只野兔,还有三只鸟蛋。看样子是掏了一个兔子窝。大家就一齐动手收拾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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