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昨日接了粱羽尘的拜帖,倒是惊奇,虽是听闻过这粱羽尘,十八岁入宫,做了大明第一的乐师,年纪轻轻,却天赋异禀,在音律造诣上,无人能及。
虽说是乐师,却不是教坊司里的那些罪人,封了他正五品的礼部仪制司郎中,甚得恩宠,传说后来是要擢升为礼部侍郎的,却不知何因未成。
按说若是开罪或是失宠,便也不至于安然无恙还在原职上逍遥自在,有传是他钻音律成痴,不愿俗务缠身,便是他那司郎中做得也是规规矩矩,有事做事,从未曾想要争甚名利。
关于这些传闻,不知真假,不过谢珩心中倒是颇为尊崇的,不曾想这人竟跑到这偏远的巴蜀之地来,还要登门谢园,两人从无交集,不知何由会有这等行径。
若只是想做知音论讨,他谢珩自知,怕不一定入得了粱郎中的眼,不过既是来了,便开门作客接待,何需多想。
原本今日容晓椋只是过来看看粱羽尘,穿着打扮并未讲就,随随便便穿了一身粗衣便来了,眼下被粱羽尘拉着要去谢园,觉着不大合适:
“梁兄,你看我这一身粗衣,如何去拜见大师,怕是要失礼了,要不我先回去,等你回来我再过来。”
粱羽尘二话不说拽着他就上马车:
“又不是去见哪家小姐,还作穿衣打扮,那谢大师哪里会是在意这些小节的人,莫要废话。”容晓椋无奈笑笑,只得被粱羽尘拉着上了马车。
容晓椋如今是常驻江西布政司的正三品指挥史,容家是商贾出身,做的丝织编纺的生意,他却做了武官。
不过从小受家里影响,他虽为武官,潇洒却不粗鄙,若不是熟知的人,看他穿常服,决计想不到他会是武官指挥史。
等到了谢园门口,便见李家的马车停在园门口,李棠正站在马车旁张望着,见粱羽尘的马车过来,欢喜着跑上前,粱羽尘同容晓椋下得车来,便见守在一旁的李棠。
粱羽尘笑笑:
“小棠儿真是早。”说完给容晓椋和李家兄妹作了介绍,几人便一同进了谢园,守在园内的下人早前得了安排,便在前头引路。
李棠不知粱羽尘和谢珩有何渊源,也不好多问,只是她和李玉此刻同去不合礼仪,到了中院便说:
“梁生哥哥,我们便不进去了,在外头等你们罢。”
粱羽尘也没有多说,便同容晓椋跟着下人进了后院,李棠便和李玉在中院看年幼学子们练习。
她如今常常来谢园,即便在这中院不去后头见礼,谢珩也是不会怪她的。
按说不熟悉的人,是进不了谢珩后院的,但是粱羽尘不一样,按从行他们本属同门,便就没有见那些俗人的嫌弃,所以今日便在后院设了桌等候粱羽尘。
谢珩今日一身石竹白的素罗纱,隐隐透出内里雪白的里衫,艳阳下也一股清亮之意。
见下人引着两人进得园中,虽是从未见过,却一眼便知那一袭鹅卵青的绡衣之人,便是粱羽尘,大抵便是同类人的感觉。
至于粱羽尘身旁那位松花长衫的男子,却不知是何人,面相中虽有几分凌厉,却不冰冷,唇间带了一点点笑意,倒是面善。
粱羽尘同容晓椋上前,三人相互见礼:
“久闻谢大师盛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客气话嘛,谁人还不会几句,谢珩接道:
“哪里,梁郎中乃我大明第一乐师,今日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说完两人都呵呵笑起来,粱羽尘为二人引见:
“这位是在下知交好友容晓椋。”
容晓椋拱拱手:
“久闻大师盛名。”突然谢珩心中像是被鼓槌敲了一般,一声闷响,当即愣在远处。
容晓椋,容家,呵...谢珩在心中嗤笑,快二十年了,容家怎地回来了崇宁,他都快忘光了,不曾想今日却以这样的场景再见。
二人见谢珩愣神,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也不好多问,容晓椋见这谢珩,传闻都说他孤傲至极,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今日见了却不尽然。
想也许是因为粱羽尘的缘故,不仅如此,他竟莫名对这谢大师生出些亲切感来,当真是奇感,此时见谢珩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发愣,想来他这样的人,何至于这般失礼,便更觉着奇怪。
等谢珩回过神来,收起乱飞的思绪,引了两人入座,面上虽是恢复如常,手却有些微微握紧,看着容晓椋,心中已是云海翻腾,惊涛骇浪。
为二人斟了茶水,桌上摆着些精致糕点果品,除了在外交于下人的登门礼,粱羽尘将一直抱在手中的檀木匣子放到桌上,推至谢珩眼前。
“这是恩师托我转交的东西。”
谢珩被他的举动唤回些心思,暂时稳住自己心神,有些不解看向粱羽尘,且不说粱羽尘他从未见过,他口中的恩师,更不知是何人,怎会托他转交东西给自己。
粱羽尘见他疑惑,两边唇角高高挂起道:
“尊师名讳:谢如远。”
听到这话,谢珩双目顿时睁起,竟然是师父!自十年前谢如远别了他师兄弟二人,去外地游历,已是多年没有他的消息。
在崇宁安顿下来之后,他每月都会回山上,留一封书信,只盼着谢如远哪日回得山上,好知晓他和谢白如今的消息来寻他。
却不曾想,十年过去了,山上的书信堆积如山,谢如远却始终没有音讯,今日终于等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谢珩有些颤抖打开檀木匣子,里面有两封书信,一封为:珩儿亲启,一封为:白儿亲启,另还有一本薄书。谢珩不顾面前还要客人要待,急切取了他的书信展开。
信中并无什么紧要之事,只说了这些年,他游历途径的地方,信中还道粱羽尘是他游历至江浙所识,结了一段师徒缘,这些年多得粱羽尘照顾。
如今知他要去崇宁,便托他带书信一封告知一切安好,叫他二人勿念。
另附嵇康《广陵止息》手注一本,知他惦念多年,如今寻得便托粱羽尘一并带来,虽不知真假,但是他细究过,其真有七八分。
看着书信和那本《广陵止息》,谢珩哽着嗓子发疼眼中酸涩,恩师便是时时记挂着这些,他何德何能,叫师父这般记挂。
那一年谢白要参军,谢珩也已经十六,谢如远不想成为他二人的牵绊,便辞了二人去远方游历,让他们无牵挂,第二年初,他在浙江遇见了自崇宁回来的粱羽尘。
那时候粱羽尘家中遭变,一蹶不振,后虽是父亲得以正名,却人已不在,成日在酒楼中饮酒抚琴,或在荒郊野地随处而歇,饮酒吹箫。
粱羽尘对于音律的天赋,谢如远也是赞赏有加,只是若没有后来谢如远的点拨,他便也到不了今日的境界。
那日谢如远在远郊遇见粱羽尘,见他失魂落魄吹箫,声声哀伤,便与他搭了话,解了他心中困惑,而后粱羽尘便跪拜谢如远,奉为恩师。
粱羽尘本名周生,父亲周志新,曾任监察御史,一生清廉刚正不阿,人称“冷面寒铁”,赴任浙江时,遭奸人陷害,打入牢中含冤而亡,后虽翻案,人却故去。
他母家姓梁,他在崇宁时便化名梁生,也是避难到崇宁遇见李棠那一年,后家中来信得知平凡,他匆忙赶回,却只能跪在父亲的灵位前痛哭。
此后日日醉酒失意潦倒,幸而遇见谢如远将他点醒;之后改名粱羽尘入了宫中,他便是要看看那杀伐果断的至尊君王,到底为何害得他父亲含恨而终。
后来见那君王,圣明倒是真有,想来君威不可触犯,父亲当时怒言才至杀身之祸,他便渐渐放弃了心中仇恨,他无心为官,便闲散些只钻音律,以慰失亲之痛。
看着谢珩拿着书信伤感,粱羽尘也常听师父提起他的两个儿子,道这小儿子谢珩,也是精通音律见解独到,若是他二人有机会相见,便也可作相惜之人。
如今虽是带了信,却不知谢如远又将游历至何方,临行前谢如远托了他带信,便又准备踏上新的历程,他问谢如远,为何不回崇宁见见他们,谢如远只说:
“我尚能走动,便多出去走走,让他二人省心,待我走不动了便回崇宁,魂归故里,总是要将这把枯骨葬在崇宁。”
谢如远说过,他的两个儿子,虽非亲生,却最是善孝不过,粱羽尘不知他为何一生未成家,尊师过往,做徒儿的自然不能多问。
临行前他和谢如远饮酒话别,他哈哈大笑说:
“师父,你有三个儿子,放心,我们给你养老。”
谢如远也笑笑和他举杯:
“我便也是有福之人,得这三个儿子,不枉此生。”
谢珩放下手中的书信,看向同样沉入往事的粱羽尘问道:
“师父他,身体可好。”
粱羽尘把玩着手里的一枚桃子,听谢珩问起,回他说:
“师父很好,身子骨一如当年初遇时那般健朗,你无需挂心。”
谢珩眨眼撇去眼中的点点水迹,端了茶杯:
“这些年不得师父音讯,多谢梁师兄今日带来师父手信,也多谢梁师兄这些年代我师兄弟二人对师父的照顾。”
文人爱酒,也喜茶,这番以茶代酒,粱羽尘放下桃子也端起茶杯来:
“你我皆为徒为子,当该如此。”
说完二人便同饮了杯中茶水。谢珩想今日当真是难逢的日子,得了谢如远的书信,还见到了容家的人,那人还是他大哥,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慨。
叙完这些话,谢珩招了下人,让等在中院的李家兄妹二人来后院,又同粱羽尘说,今日要与他共饮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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