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太极大殿之内、九重阶丹墀长道之上,皇帝正稳坐在属于他的皇座之上,此刻,他的脸上,是他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自信与骄傲。
连年北犯的西蜀强敌诸葛孔明,终于在五丈原的秋风中寿终正寝了,从今往后,大魏的西南边境,应该再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而东吴孙权挑起的第六次边境大战,则在自己御龙舟亲征南下的威势之下、在边境将士的戮力同心之下,消弭在了无形之中,在曹叡的眼中,此举也算是个威震江南的壮举。
不仅如此,北方那个反复无常而又骁勇善战的鲜卑首领附义王轲比能,也已然遭刺杀而身死,鲜卑王庭再次陷入了内斗,漠北的国力再次大大得到了削弱,从此以后,大魏北境亦无忧矣。
曹叡甚至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就连父皇他当年平定江淮青徐的功绩,也比不过如今自己的成就。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丹墀之下,大司徒董昭、以及陈群、甄像、蒋济、刘晔、刘放、孙资、高堂隆、高柔等群臣皆跪伏与殿上,高呼万岁:“陛下万年,大魏万年!”
曹叡的嘴角、眉间、眼中,乃至于举手投足之间,此刻尽显着他心中掩藏不住的欣喜与自得。
“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与阶上帝王的意气风发不同的是,阶下那些位于班位前列、须发尽皆花白,脊梁已然佝偻的一众老臣,诸如大司徒董昭董公仁、大司空颖阴侯陈群陈长文、大鸿胪刘晔刘子扬等人,此刻竟连下拜山呼这等臣子数十年如一日都不曾停歇的礼仪,都觉的甚是吃力了。
而众位老臣之中,尤其以三朝元老大鸿胪、东亭侯刘晔刘子扬最为神情委顿。
这到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上了年纪的缘故。
此刻,刘晔的神思早就飘到了万里之外。没来由的,他想起了数十年前、尚为少年、那个在月旦评上得了许邵四字评语“佐世之才”的自己;他还想到了当年那个身为股肱谋士,神采飞扬、为武皇帝和文皇帝屡出奇谋的自己。
同样的,他还想起了那一年的噩梦,那一年,自己被人弹劾说两面逢迎、谋国不忠,导致自己彻底失去了当今陛下的信任!
刘晔身为武皇帝、文皇帝两朝的谋主名臣,一开始其实是深得曹叡信任的。只不过,这宛若美梦的一切,都在六年前的那个夏日被打破了。
【往事依稀】:
六年前,乃是本朝天子的太和四年,那一年的天子,在天渊池畔乘着酒意,打算攻伐蜀汉。面对天子的计划,朝中大臣思虑再三,大部分还是认为不可行。
刘晔的心中,其实是赞同皇帝的伐蜀大策的。只不过,当初的刘晔心中另有想法,他在私下极力劝谏皇帝果断伐蜀,在尚书台议政处却又和朝臣们说伐蜀之策隐患太深,万万不可行。
而让天子与朝臣后来才感到疑惑的是,刘晔当时对伐蜀之策可行不可行的见解,都有着充足的理由与“坚定”的态度。但当时无人在天子面前提起过刘晔的想法,天子自然也不会将刘晔的想法莫名其妙的说与朝堂上的众臣知晓,因此刘晔此举既不得罪天子,也不与同僚产生龃龉,竟有两面逢迎之效!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当时,中领军杨暨为曹叡宠信,而此人一向也十分敬重刘晔这个元老重臣,当年的朝堂大议上,他也是最为反对伐蜀的大臣之一,刘晔与杨暨商议时,有向他说过蜀不可伐的意见,杨暨见刘晔如此谋划,心中自然认定刘晔一定会在朝会上支持自己。
但到后来杨暨随皇帝于天渊池讨论伐蜀之事时,杨暨再次固执的谏言,蜀不可伐。曹叡当场便勃然大怒,并没好气的指责杨暨道:“卿书生,焉知兵事!”
杨暨也不愧是曹叡宠臣,他并没有甩脸色给天子看,而是选择了继续委婉进言,他心想,刘晔身为三朝贵勋元老、本朝一流谋士,他的话,天子不会不考虑,因此便开口道:
“臣出自儒生之末,承蒙陛下厚爱,拔臣群萃之中,立之六军之上,为报陛下大恩,臣遇国事,又岂敢不尽言?但臣言诚不足采,侍中刘晔,却是先帝器重谋臣,刘子扬常与臣言,蜀不可伐。还望陛下三思而行啊!”
让杨暨没有想到的,皇帝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大变:
“岂有此事!刘晔曾亲与朕言,蜀可伐也!卿缘何又说,刘晔言蜀不可伐!”
杨暨听了这话,心中虽然诧异,但他并没有说谎,自然不会慌张失措,杨暨脸色依旧泰然自若,他朗声言道:
“陛下,刘晔可召而当堂对质也。如臣所言有所不实,陛下但可问罪!”
就这样,曹叡一道口诏,召来了刘晔,让曹叡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问刘晔,刘晔始终不言不语。
皇帝自然不会任由这个疑团继续在心中这样发酵,他依旧相信刘晔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他相信刘晔如此做,自然一定有他的道理。
就这样,曹叡给足了刘晔面子,再次单独召见了刘晔,以便听刘晔解释。
果然,刘晔的口才并没有让皇帝失望:
“伐国,大谋也,臣得与闻大谋,常恐眯梦之间漏泄机密,焉敢向人轻言之?夫兵,诡道也,军事未发,自当守其密也。陛下如今显然露之,臣恐敌国已闻之矣!”
皇帝听了刘晔这番话,又哪里能知晓刘晔心中的真心假意?
就这样,刘晔从此便失去了天子的信任,成为了一个闲散的太中大夫、大鸿胪。
胸中奇谋万千的刘晔,一个算无遗策的谋士,居然成为了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大夫,这叫刘晔如何接受呢?
后来,聪明无比的他竟因此而发癫发狂,但即便如此,天子依旧不会原谅他这个“两面逢迎”的小人了......
【注一:此段可与之前一百一十三章:天渊池畔、帝意南征一章中朝会上略写的内容互补。】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刘晔的飘渺神思。
“启禀陛下,此次大将军率雍凉之精锐,御西蜀之贼虏,应当好好奖赏才是。”中书监刘放出班,立于殿中说道。
“臣附议。”中书令孙资亦出班附和。
二人明白,此时正是陛下心情大好之际,于此时扶司马懿一把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整个朝堂都不会觉得不妥,陛下自然也不会疑心自己二人趁机结交党朋。
曹叡略一沉吟,方才说道:“此次大将军确有御敌之功,功不可没,着有司赠其食邑两千五百户,以示嘉奖。”
“陛下圣明。”
刘放孙资二人闻言,心中大喜,他们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可以说是越来越重要了。
早朝已退。
曹叡见新近修建的陵霄阙已经完工,因此兴致勃勃,想要登阙观赏,于是散骑常侍高堂隆、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便陪同着曹叡一同朝着陵霄阙走去。
曹叡原本就心情不错,此时登上了这新建成的高大阙楼,望着远处城内坊市间络绎不绝的游人百姓,更是心情大好,他不禁又是诗兴大发,心中思虑半晌之后,开口吟诵起了自己的新诗:
“天地无穷。人命有终。立功扬名。行之在躬。圣贤度量。得为道中。”
【注二:明帝曹叡之《月重轮行》。】
刘放、孙资等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拍马的机会,二人连忙对此新诗称赞不已。
曹叡在东宫时,便颇为好学,而他本人也时常把自己的诗句与祖父曹操、父亲曹丕相提并论。
事实上,曹叡的诗词虽然尚可,但比起武帝曹操,明显颇有不足;比起其父曹丕,也是略逊一筹。至于陈王曹植的诗,他更是难望其项背了。
正在曹叡吟哦赋诗之际,突然察觉这陵霄阙的上空似乎有什么异动。
众人细看之时,才发现这才刚刚竣工的陵霄阙上空,盘旋着一群喜鹊。
喜鹊之兆头,在民间一向吉凶不定。
但曹叡此时心情上佳,心中已然认定了这是吉兆。
“诸位爱卿,以为此乃何兆也?”
刘放、孙资二人连忙趁机大拍马屁,说这一定是上苍见大魏有囊括四海之气运,故此降此祥瑞,以示勉励。
自从前朝董仲舒创立“天人感应”之说以后,世人便时常把一些祥瑞之兆与天灾人祸说成是上天的奖励与惩罚。
渐渐的,这种说法便深入人心,甚至连天子也没能例外。
曹叡听了二人的奉承,十分满意,他又转头问高堂隆道:“高堂生以为如何?”
高堂隆见到这些喜鹊之后,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昨日收到的那封自昌陵侯府送来的、夏侯玄的亲笔书信。
那信中说,如今天下大势基本已定,而司马懿又制御雍凉之精锐,私每念及武帝生前“三马同槽”之梦,皆惊惧不已,公乃陛下之耳目臂膀,宜为陛下深戒之。
他原本以为夏侯玄只不过是杞人忧天,司马懿虽然权柄在握,但一向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当眼前的场景出现时,他也不禁有些疑心了,想起司马懿不时流露出的那份孤傲之气,以及他与天子重臣、宠臣刘放、孙资二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高堂隆此时愈发清醒的认识到,也许夏侯玄说的,并非是空穴来风。
高堂隆听了皇帝的询问,并没有顺着刘放、孙资二人的话头去拍曹叡的马屁,而是一脸凝重的泼了曹叡一脸冷水,他认真的回答道:
“启禀陛下,诗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今兴宫室,起陵霄阙,而鹊巢之,此宫室未成而原主身不得入居之象也!”
高堂隆语出惊人,此言一出,曹叡的脸都黑了下来,而刘放孙资二人则是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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