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着在五更天的时辰,黄庄子噼里啪啦地响了一嘟噜子十个响儿的鞭炮。虽说这阵儿鞭炮炸响得时间很短,还是惊得那些已经偷嘴吃饱撑得没事儿干就饱暖思淫公追母爬羔子的老鼠,哧哧溜溜都没了命地往洞里钻。没听过鞭炮响的鸡鸭这些小畜生这个时候忽地听到这样一阵儿的炸响,惊得在圈里直扑棱膀子。早已知道消息的老少爷们儿们并不觉得有啥子奇怪,他们知道,这是黄庄子有一盘粉锅要开锅下细粉了!/p
细粉这东西,不知道咋的一回事儿,城里人都管它叫粉条儿,可能是因为这东西扯起来很长的缘故。但在黄庄子这个地方,不知道从啥时候起就管它叫细粉,说它是红芋磨出来的粉下出来的,又细又长,叫细粉觉得又实在又亲切。有人说红芋这东西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从洋鬼子那里传过来的,可又有人十分地不信。不知道谁传过来的笑话或者是见问,说洋鬼子见了细粉,瞪着两个蓝眼珠子愣是不知道是啥东西,还拿细粉当上吊的绳子往脖子上缠。可是,晒干了细粉有些硬,洋鬼子往脖子上缠了半天,又愣打不成绳结。要说这红芋是从洋鬼子那儿传过来的,他们咋的就不认识细粉这东西了?反正说吧,不管红芋这东西是不是从洋鬼子那儿传过来的,这片土地上的老少爷们儿们多少年来就靠着它活命了,红芋汤,红芋馍,离了红芋就没法儿活,这就是这片土地上的老少爷们儿们传下来的已经不知有多少辈分的老话了。/p
下细粉这活儿,虽说靠着锅和大盆,老娘们儿却插不上手,最多也只是在旁边打个下手帮个忙儿,帮着提个粉啥的。老爷们就要立胳膊挽袖子地围着簸篓一样大的两口锅和几个大斗盆掏力气了,打芡,搋面子,端着粉瓢甩着手里的粉锤子呱唧呱唧地打。这些掏力气的活儿,老爷们一天下来能累得两个膀子酸疼酸疼的架不起来,老娘们就更不用说了。/p
“今儿是第一天下细粉,大伙儿一年没摸手儿了,都小心着图个顺当!”下细粉很有一手的猫春爹瞅了瞅给烧开了的大锅,回头向大伙儿招呼了一声。/p
“三老杠,今儿下你们家的细粉你才这样给大伙儿提醒吧。”有人听了猫春爹的招呼,开着玩笑似的向猫春爹问。/p
“这话说得,这些年在一起搭伙儿下细粉了,还不知道我三老杠?谁家的细粉都是一样用心下。咱们庄户人家一年的花钱都指望着这细粉卖个三百五百的呢。晃锅一盆粉,那就是一家人三两个月的花销,我三老杠能不用心?”猫春爹说着,从锅里舀出一脸盆开水倒进了和了芡滋儿的大斗盆里,让人用两根粉杆子连忙着搅,待大斗盆里的芡滋儿给烫得差不多熟了,他从旁边的矾瓢里抓出一大把的碎矾放到了大斗盆里,让人接着不停地搅。然后,他又要人把第二个大斗盆里的芡滋儿搅起来,同样从大锅里舀出一脸盆开水倒了进去,也同样抓了一大把的碎矾放了进去。/p
两大斗盆里的粉芡打好了,猫春爹让人先和第一盆份,第二盆倒上粉面子给压住了粉芡。/p
四个老爷们儿围着一个大斗盆呼哧呼哧地先把粉芡拌匀了粉面子,然后就打着旋儿搋起了大斗盆里的粉面子。他们这样把大斗盆里的粉面子搋得光溜了,让猫春爹看看是不是能下锅了。猫春爹用手往大斗盆里一扒拉粉面子,搋好的粉面子一下子就张开了一个大口子。他很满意地一笑,回头催着烧火的狗比二大爷往锅底下添煤封锅门儿。/p
狗比二大爷呼哧呼哧往锅底下上了几大煤铲子的煤,锅门儿给一个铁片子严严实实地封上了。顿时,锅后面的那个大烟筒里就传出了呼呼隆隆的火着的声响。/p
很会打粉瓢的两个家伙抄起了粉瓢往那个水缸里一蘸水,然后就着大斗盆呱唧呱唧地打起粉瓢来。/p
“锅底下的火还没着起来,先下锅一个瓢。”猫春爹指挥着向两个打瓢的说,“一个瓢压不住锅了,再下锅一个瓢。”/p
这个大斗盆里的粉面子能下锅了,就用不上四个人了,留下两个人伺候着大斗盆里的粉面子别炝了皮子和庄瓢,另外两个人就去和另一个大斗盆里的粉面子。/p
豆子伺候着大斗盆里的粉面子别炝了皮子,向几个老少爷们儿们看了看,商量似的跟几个老少爷们儿们说:“今儿下猫春他们家的,明儿晒细粉,后天下我们家的吧?”/p
“先紧着几家粉面子多的人家下吧!你们家就你们一点儿的粉面子,不用起早,也不会贪黑,一天松松快快地就下完了。”有人这样向豆子说。/p
“早点先给我们家下吧,早点儿下出来早点卖几个钱,我们姊妹几个好给小米添两件嫁妆。”豆子仍旧是商量着跟老少爷们儿们说。/p
“啥?豆子,你说啥?”几乎在场的所有的老少爷们儿们给豆子的话惊掉了大牙似的瞅着豆子问。/p
“今儿是腊月初六了,二十六小米就要出阁嫁人了。不管咋的,家里再没有,我们姊妹几个也得给她缝几床铺盖吧。”豆子说,“要是我们家的细粉下晚了,怕是来不及。”/p
“豆子,你这孩子不是没睡醒说胡话吧!”还是有人不敢相信豆子的话,瞪着豆子怪罪似的问,“小米才多大的一个闺女家呀,咋的这个年底儿就出阁嫁人了?这不是孽障吗?”/p
“ 别怪豆子了!”猫春爹接过话说,“小米这个月的二十六是要出阁嫁人了,我做的媒。”/p
“你个三老杠,人家做媒是行好,你这做媒是在作恶!”马上就有人骂起了猫春爹。/p
“你们也别怪我叔!”豆子拦住了别人对猫春爹的骂。/p
“他是你叔?叔个屁!”又有人马上怪罪起豆子来,“他要是你叔,能把小米这么小的年龄就撺掇着出阁嫁人?”/p
“你们错怪我叔了!”豆子忙着向老少爷们儿们辩着说,“是小米答应的这事儿,我也一直给小米严严实实地瞒着。”/p
“错怪他了?他不撺掇,小米能会答应?小米这么小的年纪,能辨出啥子来?他一扇乎一撺掇,小米还不给扇乎撺掇得迷糊了?”老少爷们儿们很气愤。/p
猫春爹给老少爷们儿们的话呛得没了言语。是啊,就小米来讲,要不是为着豆子,自己也不会答应她现在出阁嫁人。都是因为豆子,都是因为这姊妹几个的家太寒碜了!可是,今儿一大早给老少爷们儿们这样一顿抢白,自己也说不出啥子来,小米这闺女虽说脾气倔,在老少爷们儿们中间,她还是有着很好的人缘,老少爷们儿们都打心眼儿里疼着这闺女呀!/p
“你这个三老杠,看着你平日里挺厚道的一个人,咋的对小米做出这样黑心烂肺的事儿来!是不是你使唤人家的钱了,就拿着小米这样一个没爹没娘的闺女去帮你堵这个黑窟窿了?”有人干脆指着猫春爹的脸骂了起来。/p
豆子慌忙上前拦住了对猫春爹指着脸的骂,着急着向老少爷们儿们说:“是我对不住小米这个妹子,她是给我换亲才出阁嫁人的呀!”/p
豆子的话让老少爷们儿们马上又都不说话了。/p
大锅里的水给烧得翻着滚儿地开,烧火的狗比二大爷见人们因为豆子说的事儿迟迟不往锅里下细粉,就把锅门儿上的堵板儿拉开了。虽说锅门儿上的那块铁片子给拉开了,锅底下的火也没刚才那样显得旺了,但是,锅里翻滚的开水声依旧哗哗地响着。/p
老少爷们儿们谁也没有再说话了,抄瓢的家伙重新抄起了粉瓢。/p
呱唧呱唧的打瓢声让狗比二大爷重新把锅门儿用那块铁片子封上了。/p
叨粉和洗粉的两个人听到打瓢的声响,也都不言不语地各站其位了。/p
猫春爹也不再嚷着指挥人们咋的干了,他从旁边放着让老少爷们儿们随便吸的烟卷儿盒儿里拿出一直烟卷儿,就着划着了的洋火吧嗒着嘴巴把烟卷儿吸着了,吸进他肺管子里的烟雾铳得他齁心齁肺地咳了几嗓子。/p
豆子见老少爷们儿们都板着脸子不说话了,整个场子显得很沉很闷。他转头看了一眼给烟卷儿呛得马上要咳出肺管子的猫春爹,回头试着向老少爷们儿们说:“其实吧,我叔也不愿意让小米这个时候就出阁嫁人,我们姊妹几个的那个家又没有别的啥子办法。我叔也都是为了我着急了,才帮着牵扯这门亲事儿。扯起这门亲事儿,他心里也觉得不是啥子滋味儿。”/p
豆子的话让老少爷们儿们都不出声地叹了口气。/p
“前几天小米跟我透这门亲事儿的底儿的时候,我当时也是一肚子的火气。小米扯住我跟我说了不少的话,细想想小米的那些话,也算是我叔为着我,想了这个没办法的办法。要是我爹还活着,咋的我也不会落到眼下才结亲成家,就算是拖到了眼下,咋的我爹也不会让小米给我换亲。”豆子的话开了个头儿,就一下子刹不住了,多少年压在心里的委屈一下子也都堵到了嗓子眼儿了。他抬头来回瞅了瞅给几个马灯照得不算太明白的老少爷们儿们,接着说,“我叔能这样想着为我们这姊妹几个操这份心,已经是很大的恩情了。”/p
老少爷们儿们的心里还是接受不了小米马上就要出阁嫁人的事儿,尽管豆子的这些话让他们觉得事出无奈,他们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小米这闺女这个时候出阁嫁人太不公道了。但是,对于豆子他们姊妹几个这样的家来说,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儿能让豆子结亲成家了。/p
打瓢的那个家伙发火泄气儿似的把手里的粉锤子抡得像流星一样的快,力气也下得壮,粉瓢打得震天价响,吧唧吧唧的声音怕能传出十里路去。/p
豆子似乎觉得出来,老少爷们儿们这样沉着嗓子不说话,又玩了命似的掏力气,都是因为小米要出阁嫁人的事儿在他们的心里觉得窝火憋屈得发慌了。他围着那个大斗盆不停地翻着粉面子揉,一来是尽可量地不去琢磨老少爷们儿们这个时候的心思,这样,自己的心里也觉得好受一些。二来他也担心,唯恐自己慢一点儿就会让大斗盆里的粉面子炝起了皮子。大斗盆里的粉面子要是给炝起了皮子,细粉就会下出泡泡儿来,泡泡儿里面的小粉面子疙瘩不光不熟,晒起来也不容易干。装瓢的那个家伙给打瓢的催得跟头把式似的喘着气儿,不停地在大斗盆和粉瓢之间忙乎着,两脚底板儿颠来倒去的也不着地儿了。/p
猫春爹不声不响地瞅着老少爷们儿们跟吃了疯药似的忙,心里也是一阵一阵地堵腾。让豆子结亲成了家,这是自己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儿。这个时候让小米出阁嫁人,这又是自己做下的孽障。豆子他们姊妹的这门亲事儿,还真说不好是该做还是不该做。/p
烧火的狗比二大爷也泻火发怨似的,一把粉瓢已经压不住锅里翻开了的水花子了,尽管他还不停地往锅里点着凉水。/p
“再下一把粉瓢吧。”猫春爹见一把粉瓢下锅不行了,就向旁边喊了一声。/p
另一把粉瓢马上就呱唧呱唧地给打响了。/p
“你还别说,今年第一天下细粉第一盆细粉就下得这么顺当,看样子今年的细粉晃不了锅儿了。”狗比的二大爷又往锅里点了一点儿水,抬头看了一眼猫春爹说。/p
第二把粉瓢很快就下了锅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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