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她大舅,”蚂蚱大爷这个时候两个眼圈子已经给他自己擦得像蜡碗子一样通红通红的了,他见小米的大舅心里也不是咋的舒坦,硬着嗓子喊了一声,说,“小米今儿出阁了。”
小米的大舅没有低下头来,他很清楚自己两眼框子的眼泪还没有完全控到脑壳廊子里去,只能点着下巴回着蚂蚱大爷说:“是啊,小米今儿出阁嫁人了。”
“待会儿送亲的你看着咋的安排呀?”蚂蚱大爷痛着心思向小米的大舅说。
“昨个儿晚上不是都安排好了吗?”小米的大舅低下头来,两手交替着擦了擦两眼,心里沉沉的看着蚂蚱大爷说。
“依着我说呀,这个亲还是有你来送最合适。”蚂蚱大爷早已琢磨出啥子道道儿似的向小米的大舅说,“按理儿说,这是小米她至亲的叔伯的事儿。可她没有至亲的叔伯,找个远门子叔去送亲,咋的也没有她跟你这个大舅吧。再说了,你去送亲,还能跟牛二筢子他们多交代着以后别让小米在那个家里受啥子委屈,小米这个远门子叔就不会想着跟牛二筢子他们安持这些。昨个一夜我都没睡,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咋的琢磨,我都觉得该你去送亲。”
“昨个儿晚上都安排好的事儿了,再换人去就不合适了。”小米的大舅也觉得蚂蚱大爷的话有点儿理儿,他琢磨了一阵儿,向蚂蚱大爷说,“还是让小米那个叔去送亲吧!家里的咱们先搭着手儿给安持安持,今儿不管咋的,无早无晚我也得去一趟卧牛岗子。”
蚂蚱大爷心里有些迷糊了,瞅着小米的大舅,眨巴着两只蜡碗子一样的眼。
“安持着让小米那个叔走吧,卧牛岗子有那么远的路,等他到那儿也该不早了,别让春梅她爹等急了,人家还有一院子的客人呢。”小米的大舅看着蚂蚱大爷说。
蚂蚱大爷不明白小米的大舅到底心里会有一个啥样的想法儿,就依着小米的大舅招呼着小米的那个远门子叔准备出门上路。
小米的那个远门子叔一嘟噜子鞭炮之后就出门上路了。
蚂蚱大爷丢了魂儿一样瞅着小米的那个远门子叔出了院子,嘴里不觉得小声嘀咕着说:“小米今儿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
没能追上手扶拖拉机的谷子她们三个也丢了会儿似的回了这个院子,麦子一进院门,就一头扎到了蚂蚱大爷的怀里,很委屈似的放声痛哭起来。
蚂蚱大爷紧搂着麦子,两眼的泪水又噗噗嗒嗒地掉了下来。
“大爷,我大姐走了。”麦子在蚂蚱大爷怀里顿着嗝儿向蚂蚱大爷哭着说。
“麦子,大爷知道,大爷知道。”蚂蚱大爷抬起一只手,用袖子膏了膏两眼的泪说。
小米的大舅在旁边瞅着蚂蚱大爷和麦子两个人,心里又是一阵酸酸的热。他向整个院子里看了看,忽地觉得打今儿早起到现在,好像一直没有瞅见豆子的身影儿。他不由得心里一个愣怔,小米为了他豆子才出阁嫁人的,咋的他豆子这个时候也不出头儿送送小米?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心里腾起了一股子火气,冲着屋里就是一声喊:“豆子呢?”
“大舅,别喊他了。”春梅听到大舅的喊,忙着就从屋里冲了出来,向大舅说,“从他知道换亲这事儿起,就心里没有好受过。今儿小米妹子要出阁了,昨个晚上请了老少爷们儿们一起儿吃饭,安排好老少爷们儿们今儿早上嫁妆咋的一个抬法儿之后,就一个人闷头在盖被窝里哭了,一整夜我都没能劝好他。今儿一大早他就起了,要我跟大爷一块儿招呼把小米今儿的事儿给办了,其它的啥也没说就一个人出了院子。我估摸着这个时候他在爹的坟上呢。”
春梅的话让小米的大舅心里又是一疼,这个豆子,太实诚了,说个不好听的话,实诚得都显得窝囊了。要是他能多个心眼儿,可能今儿就不会有小米的这事儿了。不过,也难怪这几个孩子了,打自小就没有至亲的人疼着,用文词儿一点儿的话说,这几个孩子成长的条件和环境不光让豆子自卑的心理很重,也让他的戒备心理很重。不光是这样两重心理,很多很多的心理,铸就了他豆子实诚的为人和萎缩的性格。
“大舅,也别怪罪他,要是这个家不是这个样子,可能今儿这事儿也就不是今儿这个样子了。”春梅瞅着小米的大舅,很心疼豆子地说。
小米的大舅给春梅的话说得不言语了,是啊,假如这姊妹几个的家不是这个样子,豆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性格,今儿这事儿还真的可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怨谁呀?只能说是怨命,怨这几个孩子的命不好,别的还能怨啥!
谷子听春梅嫂子说豆子哥这个时候可能会在爹的坟上,一把扯着玉米就冲出了院子。
春梅见谷子和玉米两个人冲出了院子,急忙喊着谷子和玉米,也跟了出去。
小米的大舅也跟着出了院子,不声不响地随在谷子她们的身后。
这儿的冬天不经常落雪,但是,一旦落雪,那就是很大的雪,铺天盖地的能漫过人的髁膝盖。赶上更大的雪,一夜雪落,第二天的早起间儿能挡住庄户人家的房门没办法打开。好在今年眼看着要年节儿了,这个地方还没有落雪的迹象。这儿没有雪的冬天,尽管人们能干脚干手地忙活一些农事儿,但是,人们还是不希望这样无雪的冬天,一来因为无雪的冬天会出奇地冷,二来因为农田里在渴望着大雪。
谷子、玉米和春梅她们几个赶到爹的坟上,豆子已经不知道在爹的坟前跪了多久,脸色蜡白没一点儿血色,鼻尖儿上清水鼻涕结成的冰碴儿,整个人也冰渣渣儿似的。春梅见豆子一动不动地在那儿跪着,上前一下子抱住了豆子的头,很心疼地哽咽着喉咙管子说:“黄豆,都冻成这样了,你这是想干啥呀!”
谷子和玉米也上前扯住了豆子,两个人哭着嗓子向豆子说:“哥,咱回家吧!”
小米的大舅在这几个孩子的身后停住了步子,他无声地看着这几个孩子一阵子,心里疼得跟让人用几千斤的大石磙坠了一样。豆子这孩子是觉得愧了小米,亏了小米,心里堵腾得慌。小米今儿出阁了,这几个孩子心里也觉得没有个依靠了!他抬手擦了擦两眼,在豆子他们的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声:“都回吧,别在这儿冻着了,蚂蚱大爷和麦子还在家等着你们呢!大舅这还要去看看小米。”说完,他扭过身子,袖子又膏了一下两眼,抬腿向卧牛岗子去了。
这个时候的卧牛岗子,显得那个喜庆,离村子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唢呐吹奏的啥子《百鸟朝凤》、《抬花轿》,一曲儿接着一曲儿,响得整个天上都哇哩哇啦地亮堂。再往村子走近一些,那个喜庆就显得更热闹了,时不时响起的炮仗声和人们猜拳行令叫嚷声搀和在一起,满村子里横冲直撞。走进去这个卧牛岗子,孩子们捡了几块儿水果糖似的,咧着嘴巴屁颠屁颠儿的满村子乱冲乱跑,嘴里还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嚷着,不时地他们还会把刚才捡到的带着捻儿没能炸响的炮仗嘡啷一声放响了。孩子们这样的兴奋决不是因为这个村子今儿早上娶进来一个新媳妇,而是简单地因为他们最喜欢的炮仗,简单地因为他们最喜欢的热闹,甚至简单地因为他们能和大人们坐到一张桌子上吃一顿平时不容易吃到的东西。对于村子里的大人们来说,别人家的喜庆似乎跟自己没有多大的牵扯,但是,人情赶在面子上,凑个份子送张笑脸是多少年来的风俗了,也就依着这个风俗添个热闹。
村子里的孩子们这样的兴奋,老少爷们儿们又都添上一张笑脸,牛二筢子脸上那个花儿开的,就跟新被单子上印着的大牡丹似的。
“二筢子这下算是把心放肚里了。”有人向牛二筢子说着这样道贺的话。
“那是,那是。”牛二筢子咧着嘴巴摸着头毛没几根的脑袋瓜子笑着回应说。
“二筢子,望春这一成亲,你还添置了不少时兴的玩意儿,这高音喇叭给那个啥子录音机带得,没个累,没个歇。”旁边一个人手里端着酒盅子,抬眼一瞟拴在树上的两个大高音喇叭,脸上有点儿馋了似的笑着说,“赶明儿谁家要是有个喜事儿,就借着你们家的这套家伙什儿照死里放,要比请上两班子的喇叭手吹得还过瘾!”
“可不是咋的,别说两个喇叭班子,十个八个也比不了它!以后谁家要是用得上的话,就拿去!”牛二筢子也随着这个家伙的两眼抬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喇叭筒子,低下头来笑着说,“只要有电吹着,你就听着它唱,听着它吹吧。”
“亏着上个月扯上电了,要是没电呀,这个叫啥子录音机的东西还真只能当个摆设放在那儿瞅着。”说高音喇叭筒子比喇叭班子厉害的家伙把手里的酒盅子往嘴边儿一送,一仰脖儿,吱扭一声把酒盅子里的酒喝了下去,龇牙咧嘴了一阵儿,说,“这两天我也去买个这东西,年节间儿就让它不停地唱。”
“手里宽敞就买一个吧。”牛二筢子又抬眼看了一眼树上的那两个高音喇叭筒子,回头笑着向这个家伙说,“也要不了几百块钱,买个这东西,想听个啥就听个啥。”
“二筢子,这大儿媳妇今儿娶到家了,啥时候望夏成亲呀?”有人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样招呼着牛二筢子,喊着说,“到时候这两个高音喇叭筒子多放点儿梆子戏。”
“过了年春二、三月的。”牛二筢子转头看着向他喊话的癞包爹,抬腿向癞包爹坐着吃饭喝酒的那张走过去,笑着向癞包爹说,“过了年儿就找个算命先生给望夏栽个日子,正月间儿有好日子就正月间儿给他娶亲,二月间儿有好日子就放在二月间儿。”
“你这事儿也够连着的。”癞包爹听牛二筢子这么一说,很是觉得惊奇似的。
牛二筢子又是一笑,说:“孩子都大了,早一天把他们的事儿办了就早一天省心。”
“理儿是这个理儿。这一宗子事儿接着一宗子事儿的,换了别人家还真受不住这样的折腾。这哪一宗子事儿下来不得个万二八千的,发嫁闺女,再连着娶两个儿媳妇,房子还不算,这钱花的,那可有几个数了。”癞包爹咂磨了一下嘴,琢磨着说,“这些年你筢子似的搂法儿,怕是这几宗子事儿下来就差不多了。”
牛二筢子很开心地笑着点了点头,说:“望秋的事儿还得几年,估摸着到时候还能给望秋忙出些眉眼来。”
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酒桌子上和牛二筢子说着这些家庭大事儿的话,那些老娘们儿们守在一起,就着望春今儿成亲这事儿却有着别的说道儿。
“新媳妇儿叫啥子来着?”几个还没有上桌儿吃饭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守着院子的一个角儿,一个老娘们儿眨巴了两下眼问。
“好像叫黄小米。听说也是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一个老娘们儿把握不准地回着那个女人说,“有人说她小时候爹死了,娘也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打自小就跟着她哥一道儿,带着几个妹妹熬着日子长大了。”
“这个黄小米,依着我的眼看,年龄不大,应该还是个孩子!你们几个瞅见没?这闺女胸也没个胸,屁股也没个屁股,哪儿像个大闺女的模样?咱说个打嘴的话,这话别给二筢子他们家听见了,要是给他们家听见了,会心里生咱们的气!说个不好听的话,怕是这闺女还不会生孩子呢!”一个女人小声地说着这样的话,向四周围瞅了瞅,“我就怀疑着这闺女身上怕是都没来呢。”
“我瞅着这闺女还没成人呢!”一个女人紧接着话说,“要说吧,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吃亏呀!要是这闺女的爹娘有一个在的话,能舍得这样狠心着闺女没成人就往外嫁?”
“就是啊,有爹娘疼着的孩子,吃口热饭爹娘还担心着别烫了嘴,走路还担心着别崴了脚脖子呢,更别说这事儿了!闺女没成人就往外嫁,这不是拿着自己亲生的孩子让人糟蹋吗?”另一个老娘们儿心里有些不平地艮了两下头说,“从这事儿上就能看出来了,家里啥都能没有,就是孩子不能没有爹娘!日子苦点儿,委屈点儿都没啥,孩子要是没个爹娘疼着,就真的受大委屈了!”
这个女人的这几句话让这几个老娘们儿一下子都没了言语,人们常说没爹没娘的孩子都是皮孩子,随便遭人欺负也没个人心疼。今儿这个叫黄小米的新媳妇,就受欺负大了,说个不好听的话,看上去望春那小子马上能当她爹了,她却要在今儿个成为望春的女人,这个在大理儿上都说不过去的事儿,今儿就是这个理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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