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丝垂挂,雨迹纵横。
四方台上开出万千水花,但与伊水浮波上相较,终是小巫见大巫。
一人一姓的凄楚,自不能与众侠士摩拳擦掌的斗志、同日而语。一声微不足道的悲声,也不过在寥寥数人心头刻下印痕,便很快被群侠忽略掉,至多成为某日酒后的一道谈资。群侠不辞辛苦跋涉而至,自是为登台打擂、争雄夺剑而来,谁又理会得这些门派恩怨?
在群侠们连声催促下,灵真禅师一手擎伞、一手竖掌道:「请掣得号序为「柒肆」的两位侠士上前验看、登台切磋!」
话说一半,便见两个急不可待的汉子从众侠士中跳将出来:一个汉子扛着柄铁锄,锄柄粗实,锄头硕大,只瞧那浓眉虎目、健壮臂膀,便知不是好相与之辈;另一个汉子则四肢纤瘦、骨节突出,正挑着两捆柴禾,手中握着柄长不逾尺的柴刀,瘦削脸庞上,一副愁苦模样。
两个汉子一个耕农、一个樵夫,却均无半分淳朴憨厚形状,倒像是落草结寨的匪人。
两人似早便认识,且颇有些过节。本是特意要来这「神都武林大会」上试试身手,却不料阴错阳差、竟抽中一模一样的序签,成了同台打擂的对头。
灵真禅师早便瞧出这两人,乃是洛西永宁县山中的两员匪首。祖上皆为府兵,为逃避租庸徭役,故上山做匪、为祸一方,近年渐成声势。然两寨山头相去不过数里,剪径夺财、打家劫舍之时,不免要撞面争执。加上互不容让,时时有麾下喽啰火并之事发生,是以仇怨愈结愈深。今日放对比武,恰好将新仇旧怨一并做个了断。
众英武军卫卒、香山寺武僧见是这等三流角色,索性连搜检也省了。只验看了序签、核对了名号,便放两人一齐登上栈道,往四方台行去。
两人推推搡搡、都欲抢在对方前头,于是几乎并排而行。栈道不过五六尺宽、三四丈长,哪里够两人放开手脚?于是铁锄摇摆、柴担晃悠,两人笠沿也不时撞在一起,发出「嘭嘭」轻响。
「二位豪杰,还望自重!非至四方台上,便是打生打死、分出个高下,也是概不作数!」
灵真禅师眼见两人已挤出了肝火,便要就栈道上大打出手,当即沉声提醒道。两人这才忽瞪一眼,快步赶往四方台中央,各自摘下斗笠、剥掉蓑衣,露出灰褐色的半臂衫。旋即一个架锄,一个挥刀,连抱拳行礼也不用,便是打作一团。
农人锄风嚯嚯,将雨帘扫得劈啪作响。藉着一身好膂力,锄柄几度便要砸在那樵夫头颈、肩背之上,皆被那形制短小、其貌不扬的柴刀拦下。
樵夫貌似落在下风,实则以守为攻。柴刀每每撞在锄刃上,将凶险蛮横的杀招、尽数消解掉。更凭着攀树下沟练就的灵活身法,挥刀向农人腰腿虚抹而去,逼得其不得不撤招回防。
两人栉风沐雨,贴身而斗,竟也打出了几分惊心动魄之感,令得原本轻视两人的侠士们、也不由高看了几眼。
「嗙噹!」
随着一记金铁交鸣的声响,那铁锄木楔松动、锄刃竟从木柄上脱落,抛飞至两丈开外。接着「笃」地一声,嵌入台面之中。而柴刀也被这一撞的力道震开,打着筋斗、脱手而出,落在了一捆柴禾旁。
樵夫心有计较,抬眸便道:「孬蛋!咱哥俩歇一哈!各闹各地!闹好了再各架,中不?」
农人刚蹲下身来,欲将木楔子拾起,再寻了那锄刃、重新装好再战。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中!有啥不中?赖狗子,要是俺先寻着锄头,甭怪俺一锄子把你个囊货卸死!」
樵夫嘿嘿一笑,不再言语。右手拎起柴刀,斩开藤条,顷刻将一捆干柴打起。随手拨拉出数根粗细合适、又长又直的柴棍,拈起一根,把住一头,柴刀如飞,削切起来。不
过几息工夫,便是一根尖头锋利的投枪,从他满是疤痕老茧的手中变出,被随意抛在四方台上。接着便是第二根、第三根……
待农人拔出锄刃、套上木柄,又将木楔子填塞住缝隙,就台面上敦实。抬眼一望,却见那樵夫竟已削出来七八根投枪,杂乱无章散落在雨水浇灌的四方台上,不像图形,不似阵法,却有几分绊脚之嫌。
农人两口唾沫啐在掌心,抓起修好的铁锄,一声断喝,便向樵夫冲去。雨帘一层层拍碎在他头面、胸膛、铁锄上,仿佛形同虚设的屏障。
樵夫手中一停,却是从容起身,将手中刚削好的一根投枪甩出。枪尖所向,恰是农人小腹。
农人铁锄旋动,既迅且疾,登时筑在投枪中段,将这柴禾削成的投枪砸成两截。脚下却无半分迟滞,很快便冲到樵夫身前,旋即铁锄横撩,又往樵夫腰肋扫去,要将他腔子剖开。
樵夫晓得凶险,自是不敢硬接。携着柴刀一记「懒驴打滚」,堪堪躲开铁锄之威,身子却已蘸着雨水、滚到了数尺之外。待得起身时,左手又拾起一根投枪,再度向农人抛去……
于是一攻一守、一追一逃,两人竟在四方台上兜起圈子来。
台下顶风冒雨围观众人,渐渐爆出一阵阵骂声。大意皆是嫌两人丑人作怪、拖延时间,不肯痛痛快快地过招拼杀。
农人性躁,登时狂怒。忽也将手中铁锄甩手抛出,锄头登时重重砸在樵夫背上。隔着雨声,众侠士也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响,叫人牙酸心颤。
樵夫浑身剧震,在惯性催动下、踉跄着又前行数步,才喷出一口鲜血,「嘭」地俯身倒地。黑红的血自口中不断溢出,在台上蓄积的一层雨水里、迅速晕染开来,绽放起一朵花盘硕大的扶桑花。
农人奔至,提锄大笑。
似还不解气,又上前向樵夫连踹数脚。这才侧过身去,向台下灵真禅师笑道:「和尚!那赖狗子被俺打死啦!哈哈哈!你快宣了胜负,俺好回寨召集兄弟、将他那寨子挑了……唔!噗噜噜噜!嗬呼嗬……」
农人话没说完,便见一截血红的投枪、斜斜透胸而过。不但扎破了心包,便连肺叶也洞穿了半扇。血水洇出,浸透裈衫,迅速在脚下蜿蜒成几条赤蛇。
农人一口气未泄尽,难以置信扭过头去,却见樵夫单臂撑在地上,满口血齿、一脸惨笑望着他。手中握着投枪尾端,早已说不出话来。
农人带着投枪,很快软倒在地,脸面恰好落在了樵夫眼前。口中「唏哩嗬呼」一通怒骂,却早于事无补,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再雨水拍打下、徐徐阖住。
樵夫也想大笑,笑到嘴边、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水喷溅开,在雨水中洒下许多桃瓣,像是浑噩一生谢幕时、最后的华彩与缤纷……
灵真禅师望着台上相继倒地不起的两人,眼中露出悲悯且无奈的神色。
众侠士中自有好事之人,向灵真禅师调笑道:「灵真上师,不知这一场比斗,该算谁胜谁负?」
灵真禅师沉吟半晌,才向身侧一众武僧摆摆手、示意他们上台将两人尸身殓了,尽快交还给两寨随行匪人,免得徒生事端。这才看向群侠并长轩下众人道:「阿弥陀佛!二位豪杰同归于尽,自然是平局。不过人死灯灭,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罢!」
少顷,众武僧才七手八脚、提了农人与樵夫的双臂双腿,将两人尸身搬抬下来。血水沥沥漉漉,沿着栈道一路洒落而下,在泡着雨水的木板上洇出瓣瓣榴花。
果然便有两寨匪人从群侠中挤了出来,个个表情各异:有人悲愤、有人暗喜、有人麻木、有人慌张。但看向对面匪人的眼神里,却都是不加掩饰的仇恨。匪人们一声不吭,接下各自匪首,连一声客套致谢也没有,扭身便出了
演武场。想来是要尽快赶回寨中,一面料理匪首后事,一面抢夺那头把交椅。
此时雨水渐稀,天光似也明亮了几分。
灵真禅师定了定神,重又看向众侠士道:「刀剑无眼,死伤难免!惟望诸位英侠谨守江湖道义,只争胜负,莫决生死,免得互生仇怨。下来请掣得号序为「柒伍」的两位侠士验明正身、登台打擂!」
话音甫落,杨朝夕几人已将目光投向张打油。却见他蓑衣紧裹、木屐斜出,双臂交于胸前,笠帽压得极低,竟发出微微鼾声。
「张三哥,到你了!」
杨朝夕拍了拍张打油肩膀,不由叹服道,「站着也能睡着,你这本事是跟马儿学的罢?」
张打油掀开笠帽、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道:「跟啥学的不清楚,反正困得紧了,便能随时随地睡着。不过张某倒的确是属马,哈哈!」
说话间,张打油已是困意全消。右手将那四尺来长的短扁担摘下,左手则从一只大腹便便的油篓中、摸出那支序签来。当下踩着木屐,便向负责验看的英武军卫卒、并香山寺武僧大歩行去。
长轩下元载眸光微凝,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右手、不觉间攥了起来。
一旁河南尹萧璟余光瞥见,登时猜到此时登台之人中,必有元载关注之人。且照情形来看,应当是敌非友。
立在元载身后的「南衙双鹰」秦炎啸、秦炎彪二人,见此情状、则是对望一眼,瞬间明白了元载心中所想。登时分出一人,悄然向辕门奔去。
而辕门下张打油这边,对长轩下悄然而兴的恶意、却似浑然未觉。大喇喇走到一队卫卒面前,便将羽箭递出,旋即右手一挺、把个扁担举过头顶,示意可以搜检。
然而颍川别业那晚之事,委实在这些英武军卫卒心里,留下了深刻阴影。是以一时之间,众卫卒俱是一阵恍惚,竟无人胆敢上前验看羽箭、或是贴身搜检暗器等物。面面相觑的眼神里,不是忌惮、便是畏惧,全无之前跋扈之态。
灵真禅师面色微沉,轻咳一声,才有几个香山寺武僧走上前去,接下羽箭,行礼过后,照例询问来处。
张打油笑呵呵回道:「各位禅师!此前承蒙贵寺照拂张记油坊,今日必不叫诸位为难。小可姓张、排行老三,爷娘便唤「张三」。因以打油卖油为生,坊市间皆呼作「张打油」,反而盖过了真名……兵刃么,便只这一根挑油篓子的扁担,铁钩皮索均已摘去,免得误伤对手……」
灵真禅师眉头微微舒展,唱了句佛号,才看向英武军卫卒道:「众位军爷!张掌柜贩油之人,最讲诚信,搜检便不必了,先放他登台去罢!」
张打油闻言,握着扁担一个抱拳,便要登上栈道。这才瞥见后侧一人,面漆重彩,发如蓬蒿,穿着一副宽大的百衲斑斓袍,竟是洛阳城中时常可见的古彩戏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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