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直接去找苏北望,而是先去了医院看汪小飞。
男孩的脸基本已经消肿了,褪去那些骇人的青紫色后,重新蜕变出熟悉的眉清目秀。
可是各项测试的结果均不乐观。按照大夫的意思是,暂时并没有发现可以在短期内苏醒的迹象。
汪甜玉陪在他弟弟床前,手边有毛巾,地上有盆子,看样子是刚刚帮他擦过身。
她见我来了,神色又尴尬又客气。对我说出事的时候她情绪太激动了,希望我别介意。
“汪姐,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何况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要不是你告诉我那些事,我怕我这一辈子都要遗憾了。
我……从没想过小飞对我会……会到那样的程度。”
“舒岚你别这么说,倒好像我替小飞鸣着不平,非要你负责到底似的。”汪甜玉牵起男孩绑紧石膏的手,小心翼翼地帮他修剪着指甲。
我说我不是来开玩笑的,既然汪姐在这儿,我……过来跟你商量最好了。
我说我愿意嫁给小飞。
他要是一辈子不醒,我就一辈子守着他照顾他。他要是醒了,那就按照他的心意选择,我是去是留都可以。
汪甜玉起先没说话,大概是以为我来开玩笑的呢。
但我始终保持着一脸的严肃,说汪姐我是认真的。
“舒岚你不需要这样,”汪甜玉侧着脸,用手揩了一下眼睛:“我们小飞……大夫说,他是能听见的,他会……当真的。”
我说我知道他能听见,所以才想当面告诉他。
“我……我是真的觉得……如果当初愿意接受小飞的情义……那么这一切可能就都不一样了。”
汪甜玉把我拉起来,推门就走出去了。
四月的阳光落在身上非常暖,我没了长发,只觉得整个脖颈肩胛都难能沐浴到这么好的光热。
汪甜玉对我说,你不用故意在小飞面前提这个。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这样?现在他听不见,舒岚,你是为了什么非得做这个决定。
“小飞是喜欢你,但是如果他有意识,也绝对不肯这样子拖累你的。”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在矫情,不是在交换。我是心甘情愿地想要照顾他一辈子的。如果你要问我有何索求,那我只求苏先生可以放过江左易。
“果然……”汪甜玉苦笑一声,说虽然她从来不过问他先生在商场的事,但是猜也猜得到我是为了这个原因。
“汪姐,我们都知道小飞是谁害成这样的。敌人是冲着我和江左易来的,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我们难辞其咎。
但我心里有多难受,他心里就有多愧疚。在这样的时候,我不敢奢求苏先生愿意帮我们一致对外,但至少——”
汪甜玉叹了口气,说小飞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大家心里都明白。
“但是北望做事的方式,跟江先生全然是不同的。当然我无意去编排别人的行事风格,只是单纯就事论事。”
我说汪姐你不用介意,我懂你的意思。江左易是什么背景,大家心知肚明。要苏先生愿意相信他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先把他当成毒瘤一并铲了也是人之常情。
苏北望要对付陆林霜肯定不会是用刀用枪。这是个法治社会,哪有规矩的商人愿意跟黑道儿上的蛇美人硬碰硬的。
所以必然会牵扯警方,会加以诉讼。
那么,后面的环节是少不了要高山峰出面作证的。
一旦把高山峰活着的事全牵扯出来,黑火药的供销两条线就都瞒不住了。
那么无论是我们中山建业还是江源集团的,都难能全身而退。
就算是为了我,江左易也不会配合苏北望和林语轻的。不配合的,就是敌人。敌人,就需要被打压。
所以我很难想象,还要再流多少无谓的鲜血,才能让我看到敌人的笑容在狰狞下也会露出一丝恐惧。
我需要反击,但我不能看着江左易就这样心力交瘁地倒在战斗打响之前。
“我能理解苏先生想要为小飞讨还公道的心意。所以,我希望他能信任我。
在不伤及无辜的前提下——”
“你所谓的无辜,指的是江左易么?”脚步声与身后冷冰冰的话语前后而至,我倒吸一口冷气。
“像这样的事,还请舒总直接找我谈。不要随便到我太太这里探口风。另外,如果你真的很想嫁给我们家小弟,随便。
但是聘礼,我一分都不会出。”
“北望,你别这样说话……”汪甜玉到底还是个心软的女人,这会儿面子上可是有些挂不住了。
“你回去!”苏北望把她的妻子轻轻推出病房的阳台外,一脸女人‘不涉政’的直男癌表情,让我从内到外都不爽到家了。
我们两人去了住院楼下的咖啡厅,就像寻常的商务礼仪会面一样,这一路短短的距离里,我始终都在盘算着该用几分硬度几分软弱来与这个男人博弈。
“苏先生,前面的话您都听见了?那么——”我先开口了。
“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来,见过使美人计的,倒没见过像舒总这样,把美人计使得如此不值钱的。”苏北望放下他的咖啡杯,口吻云淡风轻的,却字字玑珠戳我心。
我:“……”
我想我这一生,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可是强迫我把眼前的温水咕咚咕咚咽下去,而不是泼在他脸上的,不止是我的修养。
“苏先生见笑了,我想这也是您一直以来对女权持鄙夷态度的原因吧。”
我能感觉得到,苏北望虽然很疼爱他的妻子,但是本质里还是把女人当做附属品的那类男人。他对女人的尊重还只是停留在母性光辉以及对家庭责任无私的付出上。
“舒总误会了,我只是不太认同您用这样的手段来博取筹码。
你当我们小飞是什么?他配不上你么?
如今落得这样的境地,还要被你用施舍的方式来侮辱?小飞的仇,我们自家人会讨个公道。不需要跟你们联手合作。”
我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来拖您到同一条船上的,我只是……我只是希望用这样的选择来让苏先生您彻底愿意把我当做自己人来信任。
“我当然相信你会为小飞讨一个公道,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把我两个孩子的父亲,一并打死啊。”
“那是江左易自找的。”苏北望扶了下眼镜,目光犀利而清冷:“舒总,陆林霜是什么人?舒中山是什么人?江左易高山峰又是什么人!
你们这些罪有应得的人搅合在一块狗咬狗,却让我们小飞当成最可怜的牺牲品。你有什么立场过来求我放过谁?
如果江左易真的像你说的那么无辜,就应该把高山峰交出来给警方处置。就应该把你们中山和江源捆在一块去自首,将满肚子的黑账掏掏干净!
而不是百般阻挠着,还以为能洗干净自己身上这一堆恶臭的血污。除了要为小飞讨个公道,难道上次他的人把我姐夫揍的一顿就算白揍了?”
我心里明白,他指的是上次林语轻去调查高山峰的藏身之处,被江左易的人打了一顿……
“所以对于这样一个三观不正,只会杀人放火的落魄江湖大哥,我有什么必要去说服自己相信他?”
苏北望的话让我心凉透了,我说你不相信江左易就只是源于他的出身,那对于叶瑾凉——
“我对他客气些不过是因为他没有亲手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罢了。但是,你且回去告诉叶总。让他不要再在我身上打如意算盘了,想让我出钱融资来替代江源集团帮你们拿下那个项目?
不好意思,我有这笔钱可以亲自下场来斗。
我没空帮你的旧爱对付新欢,或者是帮你的新欢除掉旧爱。”
苏北望已经把话说到这么绝了,我都怀疑我是怎么把脸皮练就到这么厚而没有掉头就走的。
我说苏先生,你就没有重要的人么?没有无论如何也要挖空心思想维护想保护的人么?
“江左易是什么样的人,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息息相关。他永远也变不成像你们这样黑白分明的一局棋,对的错的一目了然。
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没有资格守护自己的亲人和爱人!
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殚精竭虑后,却被自以为重要的人在背后捅刀子的那种感受么?
你就没有绝望到,想要成全别人的一切,然后独自一人舔着悲伤一点点沉沦么?
每个人的痛苦,不甘,求而不得都是等价的。
我不求所有人能感同身受地去理解,我只求你不要把他逼到永远回不到正轨的那种程度。
我的男人,我比谁都了解。他心里的善念可以储存也可以隐藏,他不出手,不表示他永远不会出手。
苏先生,别绝了一个想要做好人的坏人……所有的退路。我爱他,我想救他。你不信他,但你至少,别毁了他。”
苏北望似乎是很有耐心的,竟然听完了我一字字一句句和着哽咽的陈述。
最后他说:“如果我不出手,你打算怎么做?”
“我能够对抗陆林霜,真的。因为她最看不起的人一定是我,所以我最有胜算。
如果你愿意帮我,我求之不得。如果你不愿意,我不敢奢望。
苏先生,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向你证明我是个多么强大的女人。
我只是想要救我的男人,救我孩子的父亲。”
“明天早上,你来我公司签约吧。”苏北望攥着咖啡杯的手紧了紧,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钱我可以帮你出。戏,你给我演一出精彩的。
如果你搞不定陆林霜,等我出手的时候。碾压了谁,摧毁了谁一概不会负责,到时候……就轮不到你来判断谁有罪谁无辜了。”
等我站起身来离开咖啡厅的时候,身后的苏北望还坐在原处。他貌似是拨通了一个电话,冲着那边就提高了个八度的音:“苏西航!再敢把我的事随便说给别人听,我就宰了你!”
我已经摸出一定的规律了,祝丹妮隔一天来一次,两头照顾着江左易和他的义父高山峰。
说句良心话,也是够辛苦的了。
所以我想去看江左易的时候,尽量是避开她的。我不想跟这个女人冲突并非因为我怕她,而是因为,我已经在用男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好男不跟女斗。
第二期招标在三天前顺利举行了,我并没有告诉叶瑾凉已经拿到了苏北望的资金支持,而是故意把公司的囧状暴露无遗。
看着他明明着急上火,却又要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能搞定的姿态,我有种报复的快感。
虽然我心里明白,并非是我比他有能力,而是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总能打一些男人打不了的牌。所以我有优势做一些他根本做不到的事。
我捏着一大笔钱扮猪吃老虎,在送李冬夜走的前一天,我叫杜辰风把一份草拟的放弃出价单交给舒颜。
第一回合,我们示弱。
所以招标当天,我一身低调地出现在会场,看到舒颜按照我所期待的那样以力压群雄的优势得到了她想要的。
叶瑾凉怕是要一夜愁白了头,却只有我能吃能睡心情放的特别舒畅。
因为首先,我战斗力满满。其次,我还要保胎呢。
“舒岚,你是不是……已经想开了?”那天在餐厅,叶瑾凉看我点牛排点得踏实,于是过来问我:“这样也好,要不……你出国陪陪叶子吧。我答应你,一定帮你保住公司。”
我真是忍不住很想把他从头到尾嘲笑一番。我说叶瑾凉啊,舒颜她们拿下第一次招价后,会想要干什么?你知道么?
“当然,”叶瑾凉抿着唇点头:“拿到第二期招标后,她们可以有权对‘江景之都’的二期规划提出相应的建树要求。我们中山建业的预售合同市值已经超过了两个亿。这种时候一旦出现任何不利的市场波动性变化,都有可能要冻结我们的一切流动资金做抵押。
如果我们得不到新鲜的融资,她们就可以实行优先收购权,把我们一举——”
我说对呀,所以我不在乎啊,那些钱本来就有肮脏的成分。是我爸爸,你爸爸,和陆林霜高山峰这几个人的黑钱。
以前我想要拿去做公益,现在看看,只是不小心动了不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舒岚,我觉得你不可能认输。”
我冷笑:“叶瑾凉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孩子远在天边不能相见,我的男人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你要我跟你一样不折手段地去战斗,也好歹先顾及一下孕妇的身体状况吧。
还是说,你钻空子上瘾,也想到我身边来一出霸道总裁的戏,不好意思,气质不够。”
我又怀孕的事他还不知道,所以稍微震惊了一下,然后傻不拉叉的,居然还问我是谁的。
我白了他一眼,径自叉牛排不理他。
“舒岚,我明白了。所以我才想,要么把你一起送走吧。接下来的事我来做…”
我笑得差点被胡椒汁呛死,我说你两只手都被绑在案板上了,你还能做什么?
“舒岚,我为江左易的事向你道歉…”
叹了一口气,我说我们别扭了这么多天,总算是等到了你说抱歉。
“叶瑾凉,从始至终我对你有过怨但从没恨,我信任你依靠你愿意和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是因为你是叶瑾凉。但你动我男人,不行。”
我说你也别板着一张大义凛然的面孔了,好像最大的心愿就想要为我去死一样。
我把跟苏北望的协议拍照用手机出示给他看,我说我手里还有一张底牌。但现在不是时候,因为小零还在舒颜她们手里。
“就是江左易的那个男孩?他不是已经——”
我拄着下颌,说是的。我一开始也觉得很意外,因为以凌楠的变态程度,真拉着儿子一家三口去死也说不定。
但是如今看来,事态发生了最后一次大逆转。有些坏人终于浮出了水面,有些黑锅也得摘一摘了。
我说叶瑾凉啊,本来这些事跟你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谁叫你睡过舒颜?
以我对那孩子的行事判断,她也未必会放过你。
“我等着她。”
我说那你慢慢等吧,第二期首次招标她们拔得头筹,应该会满足一小阵。下一次是定局,在本月底。我猜在那之前,她们有可能会要过来摊牌。
原因很简单,要我们自己放弃可以走大宗交易通道,税点不过千分之七。
如果要让把我们逼到建立清算委员会的地步,她就不怕逼急了我们带着公司的白账黑账去自首么?
到时候,她连毛线都拿不到。
“要不是看在小零还在她手里的份上,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心疼咱家这个破公司么?早恨不得一把火点了跟她们同归于尽。但是现在,我不可以主动去找舒颜摊牌。
因为小零的软肋作用不可以在我这里被刻画得太明显。
在一场终极的对决中,每一次呼吸的频率都有可能成为对手的切入点。
他本来就是凌楠和凌雪的孩子,我得让恶魔知道,拿你家的孩子来威胁我,是很愚蠢的事。”
我站起身来,用力伸了个懒腰,说下午你给他们开会吧,我要出去下。
“舒岚,你变了好多。”叶瑾凉在我身后说。
我回首莞尔,我说任何人都有蜕变的潜质只是未必有这个机会。
“如果当初,你选择的是另一条路,庇护着我一路击溃这些阴谋诡计。那我现在可能依然是躲在你身后的小女人,演的,是一出完全不一样的戏。
可是,我喜欢这种变化,喜欢这种重生一样的兴奋感。
我一直以为我和江左易是两个世界的人,其实,只不过是长在不同环境下的同一种人罢了。”
“所以舒岚,我是不是再也跟不上你的脚步了?”
我笑说:“是的,所以瑾凉,你…要么离开,帮我照顾孩子去吧。”
离开公司后,我去看江左易。
“祝丹妮不在吧?”我问安迪,我说我特意算的时间,不想跟那种女人浪费时间和心情。
安迪说,如果我想避开祝丹妮,为什么不直接问问他呢?还要算日子,跟月经周期似的。
我想了想,说对哦。
江左易还是没醒,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很担心地问安迪说他这样昏迷着会不会搞坏脑子?
“医生给他打冬眠针的,怕他乱动再影响伤口。
每天只能醒来两三个小时。你运气不好,每次都是祝丹妮正好碰上。”
我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攥着江左易的手,我说我还不信了,今天就不走了!
安迪说可是每次他醒来混混沌沌的都把祝丹妮错认成你,把人家姑娘给气哭好几回。
我说哦。你有空帮我劝劝吧,那姑娘一根筋,自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能让一个从来没爱过自己的男人回心转意,其实只是感动了她自己。
“我不劝。”安迪傲娇地拧了下头:“我把话说太多人家还以为是我想上位呢。”
就在这时,江左易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我整个精神为之一振。
他醒了?
安迪知趣地转身离开,我便大着胆子凑上去。
江左易比之前更瘦了,整个颧骨都要凸出来。眼睛微微启开,眼神还聚不到清明。
“舒岚…疼…”
如果我没听错,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江左易这么脆弱的本能反应。
泪水一下子就掉了出来,落到他干涸的唇角上。
我捧住他的脸,哽着声音说,我来了,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
“你的头发…”他伸出手抚弄着我的耳畔,我想他的意识还是很不清楚的,之前就已经见到过我剪短发了,这会儿全忘了。
我捏着他的掌心,说没事的,还会长出来,我头发长很快的。跟浇过化肥一样。
“我想你。”说完这三个字,他又昏睡过去了,我却哭得怎么都控制不了,像嚎啕似的。
吓得安迪突然就冲进来,盯着仪器上的心电图看了好半天。最后连中文夹英文地把我给骂了好半天。
后来有医生进来说要换药,我便乖乖出去了,走到洗手间想着洗把脸的时候,却听到最里面的隔间处传来了嘤嘤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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