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西乔站在阳台上,双手撑着浮雕栏杆,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前方有两个人,但他的视线只落在那个女子身上。
眼睛看着远方的女子,思绪却被带回到了他从第一所大学离职的那一天,那时候女子端坐在教学楼外的长椅上,长椅又被笼罩在树荫之下,树杈间的光影零零落落的落在她身上,她坐的十分端庄,双手也叠放在腿上,仿若就是八九十年代的标准美人。
那时候一眼望去,便是一眼千年。
而今天,没有什么光影落在她身上,她被上方的棚面给庇护在阴影处,坐着一把复古的白色铁圈椅,身上穿着的是真正属于七八十年代的裙子,她也不再是仿若,她今日就是从那个时代穿越而来的标准美人。
“别瞧了,来陪我这个老头子下一盘棋,棋下完了,采访也就完了。”胡教授见方西乔一直都在紧绷着的神经,拿着棋盘和棋盒走了过来,“那刘记者不会难为严小姐的。”
方西乔快步走过去,双手去接过沉重的棋盘,转身放到桌子上后,又拿过两盒棋子放好在桌上,但言语间还是不放心:“我虽然才来梧桐市一年多,可也听说过那位刘风的名号,为了吸人眼球什么东西都能编造的出来。”
胡教授上前拍了拍方西乔的肩膀,示意方西乔坐下后,他也绕到另一边去坐着:“那你可能不知道刘记者的太太在五年前是因为网络暴力自杀的,他太太自杀后,他也变了,文章风格变得温和,大多时候都是在报道一些流浪动物和独居老人的现状,这件事情曾在梧桐市被所有人津津乐道。”
“南桐日报有心。”方西乔拉开椅子坐下,只有遭受同样痛苦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刘风虽然没有遭受过网络暴力,却经历了自己所爱的人因网络暴力而自杀,所以南桐日报派刘风来采访,可见他们的心思很细腻。
胡教授笑了声,伸手夹了个白子落在棋盘上:“快,到你了,严小姐采访前,可是拜托我这个老头子帮你放松放松神经。”
方西乔把一盒黑棋拿到面前,从棋盒里夹了个棋子出来就直接落了下去,然后偏头透过阳台看向花园,对着那个女子无奈一笑,无奈中还有疼惜。
阳台这边的一老一少在棋盘上进行着一场温和的厮杀,花园那边的男女也已经交谈完,各自起身,握了握手后就并肩往屋内走,两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交谈后的不愉快,严月依旧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倒是刘风的表情显得有些沉重,但却还坚守着敬业精神,依旧保持着工作时的状态。
他误会了自己妻子五年,怨恨自己妻子为什么要选择自杀,怨恨自己妻子在自杀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想一想他、不去想一想他们的孩子,不去想一想她热爱的钢琴。
但今日在严月这里,他得到了答案,他的妻子肯定是很想要活下去,很想要继续弹钢琴,很想要继续陪着他和孩子,所以才会苦苦坚持了一年之久。
错的不是她,而是那些施暴者,而是他。
“我输了。”方西乔手里拿着一颗棋子,没有落下,只是看了眼棋盘就说出了这句话。
胡教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老式怀表,瞧着上面的时间笑了笑:“才十几分钟,平时我们可是能厮杀上半小时的。”
方西乔捡起棋盘上的黑子,再放进木制棋盒里,棋子落在木头上哐啷的声音也并不刺耳:“那只有两种解释了,不是胡教授的棋艺更上一层楼,就是我的棋艺退步了。”
“去客厅吧,严小姐他们应该采访完了。”胡教授把怀表揣回兜里,撑着桌子起身,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方西乔是故意输了的,因为前面花园的两人起身往屋里走了,“方教授要多陪陪严小姐,等采访出去了,乌云也就散了。”
方西乔随后起身,跟在胡教授身后,应着“是”,但他也深知天上的乌云好散,这人间的乌云就未必好散。
两人一到客厅就看到刘风正要走,可听见脚步声,他突然停步朝着这边走来:“方先生好、胡教授好。”
“刘记者好。”胡教授爽朗的笑了声,而作为晚辈方西乔就只是微笑着点头示意,作为长辈和主人的胡教授开口说着话,“我可是一直都有听闻你的大名。”
刘风脸上的神色微微滞了滞,因为胡教授之所以听闻过他的大名,是因为他之前写过一篇质疑杂交水稻的文章,这篇文章误导了许多网友去攻击那位院士,也就是胡教授的那位老伙计。
“不知道胡教授可否接受一下采访?”刘风只能低头避免那句尴尬的话,“我想就严小姐这件事采访一下,明天可以一同发出去。”
胡教授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又开始笑着打圆场:“自然是可以,去客厅沙发上坐着吧。”
几人坐定后,胡教授看着心神不宁的方西乔,笑着问刘风:“刘记者,我家老伴和严小姐是去了哪里?”
“哦,胡夫人和严小姐是去花园里收晾晒的蔬菜干了。”刘风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钢笔和录音笔。
胡教授拍了拍方西乔的手臂,让他安心下来,方西乔还是不放心,起身致歉后就起身往花园里走去。
刘风和胡教授相视一笑,可能是都在方西乔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半刻都不能让爱人离开视线里的自己,笑过后,他马上又进入了记者的状态:“请问胡教授是之前就认识严小姐的吗?”
“我和严小姐今天刚见面,她是我同校教授的女朋…应该是未婚妻了。”胡教授受不了这么采访,闲不住去拿起一份报纸,带上老花眼镜看,一张嘴就露出了老人的特性,话止不住的往外说,“但我瞧这个女孩子的第一眼就蛮喜欢的,身上的那股气质太像是我们那时候小资家庭里出来的淑女,和我夫人年轻的时候差不多,我夫人就是小资家庭出来的淑女,不过我太太可没有小资的娇气。”
刘风礼节性的一笑,然后又把采访拉回到了正轨上:“那胡教授为何会帮助严小姐?”
胡教授似乎有些不理解,抬头瞥着刘风,然后抖了抖手里的报纸:“首先不管严小姐是不是真的弃养了她父亲,这件事情始终都是个人的事情,其中的弯弯道也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而且再不济有法官在,我老头子就是看不惯这种网络暴力的现象。”
刘风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愧色更深了一些。
“法官断案都要多方调查,听取个中证据呢,他们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啊?”胡教授的情绪又激动了一些,“再者就是严小姐热心于公益,我相信九年如一日做公益的女孩子,绝不会是那种无情弃养父亲的人,一定是她那父亲做了什么缺德事!”
刘风眼睛一亮:“做公益?”
这时候通往花园的那扇门外也站了三个人,是方西乔、严月和胡夫人。
严月微微皱眉,有些不解;方西乔则是想听胡教授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这件事情;胡夫人则是抿嘴笑着,像是知道这件事情。
“那可不是。”胡教授满脸自豪,就像是在夸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和同行用研究得来的奖金筹办了一个梧桐市公益基金,专门帮扶社会的弱势群体,每个月严小姐都会定期寄钱过来,要是有旧衣服也会寄过来,刚开始只有几百,但还会写信特地解释说她是一名大二学生,能力有限,望谅解。”
严月吐了口气,好像是把心里的疑惑给弄明白了,原来胡教授是那个公益基金会的创办人。
胡教授又继续说着:“后面有一年,应该是她大四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封只有十几个字的信,说是生活中遇到了挑战,需要去解决,日后会再支持公益。”
“没过两年,我们又收到了她寄来的几千块钱和旧衣服,信上说她已经完成生活给的挑战,已经在工作,现在要回来帮助其他人一起完成生活的挑战,后面每个月都没再断过。”
方西乔伸手摸了摸严月的脑袋,原来他爱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温暖和正能量,只是这也越让他心疼了。
“她虽然每月寄的钱没有其他人多,不是一万两万的,可我从来都没见过谁连续九年都在做着公益,大多人都是直接转账一次两次就不再继续了,当然我并不是批判那些人,我很感谢所有做公益的人。”
胡教授可怕这些记者了,话要是不说明白,等报道出去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因为她常年做公益,我们就去跟市长申请了一个梧桐市的名誉公益勋章,想让她赶来参加一下梧桐市颁奖的发布会,她却来信说做公益是为了温暖社会,并不是为了虚名,说她不在梧桐市,让我们把奖金一同做了公益。”
“那胡教授是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严小姐吗?”刘风终于在胡教授的侃侃而谈中寻到了说话的机会。
胡教摇着头:“不知道,她没写自己的名字,署名就是‘一弯月’。”
刘风持续发问:“那胡教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是今天才知道的?”
“那我可早就知道了。”胡教授很自豪这件事情,“我是个好奇的老头啊,我就铁定了心要搞清楚这人是谁,就顺着寄信的位置找了过去,然后找到了她大学的学校,几经周折才知道是个叫严月的小姑娘,但后面我也没再继续找下去,人家不想让我们知道,那我们就装作不知道好了,可十几天前我看电视,才发现这个姑娘上了电视。”
胡夫人抿嘴笑着,她是和胡教授一同知道这件事情的,那时候只觉得当代中国的年轻人不比以前的人差,甚至还要更好。
“说我糊涂也罢,说我偏爱也罢,反正我是不信这样一个姑娘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其中必有因果在。”胡教授叹了口气,“刘记者你能做到九年如一日的做公益吗?那些网友能吗?”
胡教授最后抛了句话,让刘风彻底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做不到,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他晕头转向,哪能月月记得寄钱做公益,而那些网友也做不到,那些网友如果能做到月行真正的一善,也不会是满身的戾气了。
刘风笑着摇头后,也趁机结束了采访,在他走之前,严月特地追到门外让他不要把胡教授的采访和名字报道出去,因为她怕连胡教授也被那些网友给人肉了,胡教授是个对国家有功的人,不该为她涉水。
刘风犹豫后,还是点头答应了,毕竟明天的报道是能带来天亮还是更大的灾难,谁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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