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司的槐林,若是冬日来看便显得荒芜寂寥,若是春日来看,又会因霜雪初消而显得有些阴气,秋天就更不用讲了,金戈肃杀之气隔着几里地都能闻得到。
只在夏天,这槐林才是一等一的避暑圣地。
吴同风枕着胳膊躺在小屋屋顶,眯着眼看着月亮,神色惬意。在他身旁是一柄横刀,木鞘粗糙,刀柄温润,瞧着像南楚的宫廷仪刀,但却简单些,又带着几分北汉军刀的味道,窄而不狭,若是行家多看几眼,定然是忍不住要被吸引住的。
可惜吴同风只是个捕快,还是个怠惰慵懒的捕快,何况这刀不属于他,他就更没兴趣了。六月十六日,月当空,星辰稀疏,清辉洒向长安城,却被繁华灯火驱逐,只好寻个荒凉处歇脚,寻来觅去,便到了吴同风眼中。
此时的长安城里,关于万寿节的布置已经有了些规模:朱雀门外的旌旗已经挂好,禁军手中的长枪一一系上红缨,燕北知站在朱雀门的城楼上,明光铠映出刀剑的寒光。沿着朱雀大道往南看去,直至长安南门脚下,礼部的官员在仔细丈量每一寸距离,来为万寿节当日的军伍将士们规划仪仗,随行的还有工部和兵部的百官。在万寿节当日,军伍绕城三周,显露军威之后,便要匆匆回防边关。
此举一直颇有争议,许多官员认为调拨精锐离开边关有些不妥,也有些官员认为此举大显国威并无不妥,燕北知是后者。他稍稍侧目看向朱雀城楼正中央的位子,那儿在万寿节时会站着整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而突厥金帐的使者,届时会站在皇上身后,亲眼见证这些和他们作战多年的将士们的威仪。
燕北知转身下城楼,往紫禁城内而去。
较之紫禁城外,城内并无多大变化,万寿节时所有在紫禁城内的布置,都要再三审核查验,每一张纸、每一滴水,都要内务府和礼部核查,这种做法保证了安全,但也使礼部的担子更重,他们往往要在一夜之间布置好所有一切,不能出半点纰漏,内侍们也苦不堪言,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内侍们要随时做好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几年下来,他们练就的最大本事,就是无论何时,只要内务府的锣声响起,他们便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好准备。
紫禁城内,九宫七殿六阁三府,后来零零碎碎的加减,但变得却大多是前边的,皇上的后宫从来安分地有些出奇——不算百年之祸的那些大小朝廷,单就从先秦至今,宫闱之间的乱事便从来只多不少,唯有本朝,后宫安定到令乡野传闻都无处下笔。从立城至今近百年,后三宫始终是这个样子,平静地不起一点波澜,三代帝王,三代皇后,三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相敬如宾客,后宫便少了点家的味道,紫宸殿中走出一个身着明黄长袍的老人来,缓缓往后宫走去,没半点回家的感觉。
韩重阳小心跟在皇上身后,亦步亦趋。
后三宫的烛火彻夜不熄,晚风吹过,两个人的影子摇摇晃晃,离紫宸殿越来越远。
紫宸殿里却还有一个人,一个瘦削的病态书生,捧着手里的葫芦,在殿侧的书房里盘膝而坐。在他身前是一尊古意盎然的香炉,烟雾缭绕间看不清他脸色,但他仿佛在笑,只是下一刻却又叹一口气,忧虑起来。
他用枯瘦的手指捻起香炉的盖,扔了一页纸进去,那纸上隐约可见一个“成”字,但很快被烧得只剩香灰。
烟雾慢慢向上飘散,飘出紫宸殿,飘向六阁。
大同、政道、省身、昭武、通宝、司平。
六阁间灯火通明,人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最近几天,这里整夜都会是这个样子:匆忙但井然有序,为着一个目标而行动。
兵部昭武阁内,郑朔站在大堂后室中,在他四周是环绕成圈的兵部机密档案,所谓的玉帐金城,其实不过是这些繁琐图录堆积成的幻象,真正的玉帐是昭武阁,真正的金城是紫禁城。
这位以果决机敏闻名于世的兵部尚书,视线越过昭武阁的石墙,遥遥望向紫禁城外,仿佛一眼能看到北方的边关。
在长安城以北,北三军的一千三百名将士驻扎于城郊,礼部尚书杨玄感此时在一顶帐篷里,俯身行礼,在他身前,是一个容颜与皇上有三分相似的将军,戎装为他平添了许多军伍中的悍气,却掩盖不住皇室的雍容气度。
当初的废太子,如今的北三军辅国大将军。
杨玄感从袖间取出一卷明黄锦帛来,并不宣读,只轻轻放在案上。
他此番来,要向这位地位难堪、身份难堪、朝廷忌惮的将军,重述万寿节时的安排。礼部的礼,对这位被贬黜后又依仗赫赫军功翻身的废太子,着实很难度量。
而如今被削去皇姓,只留名字的辅国大将军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礼部的规矩麻烦,但杨玄感不是第一次来向他宣读,听来听去,无非是那几点,在他尚居东宫时,便最烦礼部的大道理。
杨玄感也不是第一次向他宣读,但每次都觉得头疼。废太子当初被先皇废黜后,被宗庙删去姓氏,秘密贬到边关为卒,本该死在战火中的废太子却因战功而再起,皇上亦不知犯了什么糊涂,将他封官,封爵,险些就要封王,若非礼部再三劝谏,史书上定然是要留一笔重彩:忤逆之人岂能封王?
杨玄感慢慢将一件一件规矩讲给他听,而这位大将军则有些心不在焉,忽的说出一句:“我也没走几年,紫禁城怎么这么多规矩?”
杨玄感背后霎时冒出冷汗来,他不接话,只当没听到,顿了顿,便继续讲着规矩。
而听他讲规矩的人只是嘟囔一句:“十三这皇帝当的,真不如父皇。”便继续盯着长安城的方向出神。
长安城东南西北四门,唯有北三军归来时才开北正门,大将军忽然很怀念门口的吃食,在边关是从来吃不到的。
但平心而论,燕然关里的云吞,却比长安城的美味多了。
大将军舔了舔嘴唇,看着絮絮叨叨的杨玄感,无奈地叹一口气。
好在这般折磨并未持续多久,杨玄感讲完最后一件关于离去时的礼仪时,便躬身长揖到底,恭敬道:“大将军,这便是所有的礼节了。万寿节当日,万万不可出错才是。”
“好好好,不错不错,不出错。尚书大人有劳了,请吧请吧。”大将军摆摆手,朝参将使个眼色,参将便将杨玄感送出营帐,亲自驱着马车送到光化门前,才又驱着马车回去。
光化门前自有杨玄感的家仆候着,见着老爷来,便急急上前,杨玄感朝他点点头,坐上马车,缓缓驶入长安城中。
长安城北素来不是繁华之地,但此时却也热闹,杨玄感的宅子便在此处。不同于别的朝官费尽心思在通化坊里购置地皮,杨玄感在这城北的老宅里一住便是三十年,从国子监的普通学生到权倾朝野的礼部尚书,三十年,宅门前的青苔都换了一茬又一茬。
杨玄感坐在马车里,闭着眼,身子随马车起伏,昏昏欲睡。
这辆马车并不起眼,车辙有些陈旧,但看着结实。同样不起眼的马车,在长安城东市外还有一辆,车上坐着一老一少一小,马车缓缓使向东市,忽的被一个东市市署的官员拦下,喝道:“马车停步,不可入内。”
马车里的读书声停下来,驾车的书生跳下马车朝那市署官员行个礼,面带歉意道:“请见谅,我们是要往城东去,并非有意如此,这便绕道,这便绕道。”
那官员面色稍缓,却仍旧带着几分不耐烦,朝他挥了挥手,又往别处去。
书生急急跳上马车,绕过东市往城东的客栈去。
马车里的读书声又响起来。
黑蓬马车碾过青砖和青苔,乘着夜色和灯火汪洋去城东,停在一家客栈前。书生跳下马车,搬了个矮凳,掀开帘子扶下来一个老人,又有一个小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浑不在意地伸个懒腰,转过身来对着老人道:“老师,我们到了吗?”
老人握着手里的书卷,抬眼看了看,无奈地笑了笑,读出客栈的名字:
“城东最大的客栈。”
这名字倒真是一等一的通俗。
老人背着手,缓缓走进客栈,笑着对掌柜的道:“你这客栈可还有上房?”
客栈掌柜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昏黄油灯下打盹,忽的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一愣,继而一惊,大笑着道:“呦,秦问?还没死呢?上房没有,马厩里倒是专为你留了个位子。”
秦问笑着走上前去,顺手翻开老掌柜身前的账簿,借着昏黄油灯看了看,笑着道:“马厩就不必了,我看你这把老骨头也没多会了,不如把你房间借给我住几天?”
掌柜的打个哈切,伸手合上账簿,又伸出一根枯瘦手指,竖到秦问面前,笑着道:“十两银子,一间上房,怎么样?”
秦问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怎么?打算给自己选块好坟?我就不信这破地方还有人十两银子住你一间房。”
掌柜的嘿嘿一笑,得意道:“怎么没有,昨个有个清秀姑娘就住了,不过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今个也没见着人。”
“你个老东西也不怕损了阴德。”
“怕什么,再说我这客栈可不是一般人住的,你瞧瞧,这不来了个百官之师不是?”
秦问笑着指了指他,“你呀,俗不可耐。”
掌柜的倒是浑不在意,笑着道:“今天那个清秀姑娘,模样倒是其次,主要是精气神充实,一看就是江湖人。”
“江湖人?”秦问笑着道:“你个老东西几十年不出长安城,知道什么江湖?”
掌柜的拍了拍账簿,笑着道:“你管我知不知道,想住店就花钱,十两银子。”
“老财迷。”
“老穷酸。”
两个老人相视一眼,齐声大笑起来。
客栈外走过两个捕快,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年轻捕快腰间长剑如水,正是韦肃,年长些的捕快步伐沉稳,正是苏嵘。苏嵘听得客栈里的苍老笑声,眉头一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看到客栈前一个年轻书生和一个小少年。
年轻书生浓眉大眼,察觉到苏嵘注视,便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小少年见师兄如此,也有样学样,拱手行礼。
苏嵘停步朝两人回了一礼,便大步离去。
韦肃一时疑惑,好奇道:“苏兄的旧识?”
苏嵘笑着摇摇头,“并不是,不过那马车我见过一两次,心中好奇罢了。”
韦肃回头看一眼,马车黑蓬双辕,有些老旧,却看不出来什么特殊,苏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以过来人的口吻道:“长安城里,你还要待很久的。”
东市中,商贾高声叫卖,行人络绎不绝,这里比起西市来,中原面孔多一些,但也正因西市多番邦客商,故而也有少部分有门路的外国人选择在东市里做生意,赚一个新鲜价钱。
市署的官员忙忙碌碌,像工蚁一般在每一条街道上传行,他们的赤红色腰带此时甚至可相等于皇上的龙袍了,无论哪个商贩瞧着,都要恭敬再恭敬,不过市署官员也没多少时间享受这般威风,往往站在一处茶棚下歇会脚,就又被唤去另一处维持秩序。
韦肃初次行走东市,不免觉得新奇,苏嵘笑着向他讲着东市的一些过往和故事,讲过去东市里发生的趣事,讲东市和长安城的关系,讲巡捕司过往在东市的一些事情,讲过去有个捕快就是东市商贩出身,后来破了许多大案。
“这个我知道,”韦肃笑着道:“是金眼神捕陈啼陈前辈。”
苏嵘点点头,笑着道:“不过司里都称他作钱眼神捕,金眼是江湖给的尊称罢了。陈啼如今隐逸与山林,很自在的。”
韦肃心头一动,好奇道:“苏大哥,你以后呢,也要学陈前辈吗?”
苏嵘摸了摸鬓角白发,笑着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讲,如今还有几分力气,巡捕司里好玩的事情这么多,我也舍不得走,说不得以后就在司里做个伙夫。”
韦肃开玩笑道:“那巡捕司的碗筷可要多添不少了。”
两人在东市里随意走着,倒也没有固定的方向,也不需要什么固定的方向,巡捕司的黑衣经过之处,不少提剑负刀的江湖人都收敛几分。
韦肃行走间忽的瞧见一个蓝衣书生的身影,一时觉得熟悉,细想之下是昨日见过,那书生不经意间瞧了一眼韦肃,和他对视一眼,书生朝他笑了笑,韦肃总觉得笑容熟悉,也朝他一抱拳,便继续跟着苏嵘走下去。
蓝衣书生目送二人离去,抽出腰间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面不知为何洁白无字,书生摇着折扇慢慢向城南青龙坊而去,脚步悠然,腰间配着一块从他身后的铺子上购来的波斯样式的挂坠,挂坠隐约是个火焰形状,晶莹剔透,只不过稍有些瑕疵,应当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
书生朝身后摊位上的波斯客商笑了笑,大步朝城南青龙坊而去。
青龙坊在万寿节时生意格外兴隆,江湖各地的游侠但凡来长安城的,大多都会往此处来,一来青龙坊是长安城里为数不多的对江湖禁制较少的地方,二来这儿的兵器铺子很不错,物美价廉——价廉尤其吸引人。
书生大步走来青龙坊,恰巧遇着铁匠铺里被他哄骗过的小伙计,小伙计也看见他,当即一撸袖子就要上来,书生不慌不忙,绕进人群里,消失在人群中,只留下一脸不满的伙计怏怏地回了铺子,继续招徕客人。
而书生已然到了蓝白坊,只是一进蓝白坊,便见着一个熟悉面容——倒不是熟人,而是白天刚见过。那是个女子,眉如远山,不施粉黛却胜过许多胭脂俗粉,不过她白天戴着面纱,此时窥见真容,书生也不由得赞叹一声。
书生认得她,她却不认得书生,见着一个神色有些轻浮的儒生看着自己,那女子眉头微皱,侧过身子问道:“钟先生不愿见我?”
蓝白坊的伙计朝她鞠了一躬,略带歉意答道:“坊主不愿,我们也没办法。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于是从将手里的一个小锦盒摆在桌子上,有些悲伤道:“请转交钟先生,告诉他这是家师给他的。”说罢,起身离去,自始至终未用正眼看过书生。
书生笑着摇了摇扇子,回首目送那女子婀娜身影离去后,快步拿过那小锦盒,朝伙计道:“我替你送便是。”说罢径直朝后院去。
这位是坊主吩咐过的客人,伙计倒也不拦着,只笑着道:“多谢。”
书生摆摆手,大步朝后院去。后院依旧是那幅样子,本是姹紫嫣红的后花园,此时成了一片农田,中央一座凉亭里,钟云乐依着亭柱,看着来人笑着道:“来了。”
“来了。”书生大步走进凉亭,将小锦盒揣到钟云乐怀里,“箫韶来了,你却不见她?”
钟云乐神色变得暗淡,无奈道:“理不清的旧事,不如不见。”说着打开锦盒来,却只是一截琴弦。
钟云乐叹一口气,“何苦。”说罢闭上锦盒,看书生神色,便道:“事成了?”
书生笑着坐下,得意地指了指自己,“马到功成。”随即便讲晚上的事情讲给他听。两人在亭间,在晚风中,相谈许久。
巡捕司,槐林中,吴同风听得身下一震,随即听得一道开门声,便睁开眼,随手将横刀甩下去。时若闻抬手接住,出鞘几寸看了看,便归了鞘,手抚刀柄,看一眼吴同风,却见他侧着耳朵,似乎是在听什么。
“你这又是作甚?”
吴同风坐起身来,笑着道:“你细听。”
时若闻凝神去听,听得三声更夫的响锣。
吴同风满意地点点头,笑着道:“一日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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