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佛生便在她怀里酣睡起,她将他放回摇篮里,起身斟了杯茶,慢悠悠饮着,掀眼望他,“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是我能给徐伟贞最想要的东西。”
沈钰成来了兴致,于她侧面落座,语含讥诮,“他现在最想要的是吞并岭南六省,我就不相信你有这样大的能耐。”
“我是没这样大的能耐。”她幽幽一笑,目色忽沉,“也只能靠这点小能耐护得我母子周全了。”
“到底是什么?”他有些不耐烦。
“藏宝图。”她提壶往杯中续水,茶烟如雾,迷乱了她脸上的表情,“那不仅仅只是一张藏宝图,更是一张阵法图,古老神秘而诡谲多变的军队作战方案,只要稍加利用,想必所向无敌。”
沈钰成难掩惊诧,愣了片刻,“依你所说,这是你的护身符,你就拿这个换慕子成的命,不是因小失大了吗?”
“我自然有分寸,那图上一共有八种阵法,我只说了六种。”她捧杯递上去,烟气缠绵,拢在她鬓发眉眼间,沈钰成只觉得她笑容灵动,雨露般剔透无暇。“况且大少爷胸有大志,到时候到底是谁攻入岭南还不一定呢,我这两种阵法,并不一定要告诉徐伟贞。”说这话字字砸在他心上,锤头一样,沉静而令人热血沸腾。
他捧起她双手,握紧一些,只微微点了点头。
天阶月色凉如水,星辰错落,风露微凉。
平嫣迎窗而立,面容静谧。黑袍人站于她身后,影子般瘦削一道。
她摩挲着手里那枚徽章,良久才道:“你还不打算与我坦诚吗?”
黑袍人不言。她冷笑几声,阴涔涔的,语气尖促,像冰雨从天而降的弧线,“现在我该叫你什么呢?东霞?易逢君?还是别的?”
黑袍人一怔,她很快转过身来,双目凛凛,“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她扬起那徽章,上刻着雄鹰展翅,这是青运帮的帮徽。今日砚台将它送来,说自那日她走后,董长临精神反复,日夜卧榻梦魇,非说那杏林子遍地是鬼,要勾他性命。想到这杏花并不是什么兴旺宅邸之花,砚台便自作主张要刨了去,却无意自院子里挖出几具白骨,难辨其人,只得徽章数枚,想起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便送来辨认。
她也的确记得,青运帮手段狠辣,却至今都不知道当日东霞与林立雪是怎么逃了一命,如今想来哪里是青运帮放过了她们,分明是东霞自救,杀了青运帮的那些人。
“这些人是东霞杀的,是吗?”她问道。
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平嫣冷笑数声,眼中涟涟,竟像是泪,“东霞与易逢君本就是一对孪生兄妹,妹妹早年在江北明阜城夭折,所以说,陪在徐婉青身边侍奉,去做丫鬟的一直都是易逢君。还有那夜更让我怀疑,徐婉青看到你手臂上的烧伤后那样惊愕的表情,后来我从她那里得知不久前徐宅失火,东霞曾不顾性命跑入火海救出禧宗,自此留下臂上烧疤。而且我已让檀儿私下调查清楚,你妹妹是死在徐疏宁手里的,所以你在徐家蛰伏数年,一方面是为了复仇,一方面是为革命党窃取江北情报。”
他一双眼睛匿在面具后,微微泛起了红,逐渐血红一片,犹如火烧。
她上前几步,缓缓伸出手,触到他脸上的面具。这一次,他并没有躲,只任由她一点点将面具褪下,直到那张鬼厉狰狞的脸全部露出来。
“我能感觉得到,你就是易逢君,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早在清远镇,我偶然被易逢君所救后,就有这种感觉。”
他眶间有泪氤氲,像覆着薄薄一层月霜,是而今这张脸上唯一生动的地方。
“怪不得东霞与钰痕有那样多看似正常实则隐秘的交涉,原来你来我身边,一开始就是他默许同意的。我只是不敢相信,凭着你们这样深厚的情义,你怎么就这样随便的背叛了他,背叛了我,难道仅仅是因为你还不想收手,你想要和沈钰成这样的人联合起来,将徐家人赶尽杀绝?”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狠狠睁开,已不见泪意,只有腾腾欲燃的血气,“是,还远远不够!徐疏宁害死我妹妹,徐伟贞包庇不惩,压迫易家上下,以至易家门庭萧条,藏躲为生。我娘因此郁疾而终,我爹日夜寡欢,我易家这些年所受苦楚,仅仅一个徐疏宁的命怎么能还得过来!”
他攥紧双拳,字字掷地如泣,“我用了五年时间,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学会了缩骨功,学会了怎样做一个女人,我用了十三年时间,在徐家当牛做马的侍奉仇家,获得了徐家人的信赖,整整十八年,我都是在替妹妹活着,我要替她讨回公道!既然老天爷不长眼,我就亲自给他开开眼,让他看看害死我妹妹的那些人都是什么样的下场!”他握上她肩头,深深用力,“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该怎么收手!我筹谋隐忍这么多年,自毁一生,不就是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吗!徐疏宁的死才刚刚是个开始,我会让徐伟贞自食恶果!”
平嫣静静望着他,他喘着粗气,亦慢慢平静下来,松开她双肩,扶着窗棂站定,垂首良久,如一尊雕塑。
“所以徐疏宁是死在你手里的是吗?他死的那天,你也在鹿车居。”
“是。”他深深吐出口气,气息异常淡然,“你身边的那个采儿是蝶火的人,她也的确动了手,只是当时时间紧急,她并未伤到徐疏宁要害所在,只是假死现象,在尸体运送途中,我又偷偷动了手。”
平嫣叹息一声,与他并列,凭窗而立,月色窈窕,看尽人间,亘古如此。
其实他们的遭遇很是类似,她应该是最能理解他的人。她确实没有什么资格劝他收手,在此之前,她又何尝不是怀抱如此执念?倒不是说执迷不悟,只是自小活在仇恨里,苦痛太深,他们能活到如此,也恰恰正是被仇恨养育着。
她劝不了,正如劝不了当初的自己,“沈钰成那个人你也知道,并非良善之人,与其谋事,万要千万小心。”她转过头,蜷了蜷了双手,忽然问他道:“你知道钰痕是怎样死的吗?”
他目有一瞬闪色,似乎不明白她何以问此,片刻出神后道:“不就是死在那场爆炸里吗?不满你说,那天我不放心你们两人涉险独去,后来跟你过去,我这张脸就是在那里被炸成这样的,可是尽管如此......”他呻笑几声,“我还是没能救出钰痕。”
她盯紧他双眼,笑得满面戚苦,“你觉得钰痕之所以会死,是怨老天,还是旁人?”
黑袍人凝目于她,久久不移。她眼里忽然一片晶亮,像是月光,也像是泪光,她很快转过头去,只瞰着深蓝天幕。穹苍之上,星河欲转,她缓缓开口,“其实无论是天命如此,还是旁人加害,又能怎么样呢,无论我再怎么做,他都回不来了,他......永远再不会回到我身边。”
他喉头几动,那些言语火燎刀扎一样,在舌尖滚动着,他硬是生生吞了下去。“其实只要你心里有他,他可以一直在你身边,只要跨越了生死,生死就不再是一件大事。”
“是这样吧。”她浅笑着,月光筛出睫翅上碎泪潸潸,边将面具递到他手里,边道:“其实我挺开心的,东霞没死,易逢君也没有死,都活着,活着就好......”
临近中秋,之前半月秋雨绵绵,这几日乍晴还暖,时节正爽朗。
趁着天气好,她与檀儿出门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处卖汤圆的早茶铺子。老伯仍在那里忙忙碌碌,只是精神不大好,风霜憔悴许多,本来兴兴盛盛的一家早点摊,此时也十分冷落。
平嫣点了两碗杏花汤圆,老伯怔然瞧她许久,忽然泪动不止,只道:“不卖了,以后都没有了。”
檀儿心直口快,直问道:“为什么没有了?”
“我家老婆子五月前走了,走在杏花盛开的季节里。其实我根本不想做什么杏花汤圆,很难卖得出去,不过她喜欢,我就做了,现在她走了,我还做给谁看?”他靠着窄窄一块门板,脊背佝偻,声音慢慢地哽咽,牵着双肩瑟抖,“以后我只做给她吃,每逢忌日,就多做一些,摆在她坟前。我知道她喜欢的不是那杏花汤圆,她真正在意的是我,我娶她时家徒四壁,唯装了一篓子熟透的黄杏送给她吃,她嫁过来后,我也只有那一棵老杏树能给她。我这一辈子都没让她过上几天好日子......”到此不能言,他捂住脸,蹲下身子,不顾路人异样眼光,大哭起来。
人潮不息,平嫣穿行其中,想起老伯那几句话,想起沈钰痕,只觉心凉如冰,万物失色。
檀儿知她是回忆起往事,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其实这些伤疤本无人揭开,所有人都在可以避讳,每每都是她自己作弄自己,隔三岔五的就要鲜血淋漓一遍,然后表面看起来更云淡风轻,殊不知每逢夜半梦醒,方知这情毒已烂到了肺腑里。
两人走着,忽有一人拉住平嫣裙摆。檀儿张嘴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平嫣低头,取出几个大洋弯腰递到乞丐破碗里。
哐当几声清脆,那乞丐瞪直双眼,叫爹叫娘的感谢道:“谢谢小姐!谢谢小姐!小姐好人好报,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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