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乞丐满身褴褛,满脸污垢,平嫣还是认出了他。
她尝试着叫了一声,“王袖?”
那乞丐愣了一下,手中破碗直直坠到地上,摔成几瓣。他无比艰难缓慢的抬起半张脸,窥清眼前人,双瞳剧缩,双唇抖动着想要跑远。只是他一条腿是瘸的,颠颠簸簸也没走了几步,反而连栽了好几个跟头。
平嫣追上去,停在他面前。他匍在地上趴了一会儿,顺着那双绛色皮鞋往上看。她头顶上是朗朗青天,离他似乎那样遥远,她亦俯视着他,如俯视着脚底下的一根杂草。想当年,这天离他也曾那样近过,他也曾万人之上。谁能想到竟也跌进了这烂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她道。
他用尽全力爬起来,站稳,过程几乎狼狈。她自始至终都淡淡注视着他,他吃惊于她的平静,像尊菩萨一样,竟看不出半点人之本性所表现出来的其他神情。
“什么事?”他竟顺从下来。
“这里有家茶楼,不妨进去慢慢讲。”她笑着指。
他往那方向一看,利索的捡起地上几个银元,径直进了门里。
她特地点了满桌子充饥点心,要了两壶茶水。他坐在那里,肆无忌惮的吃起来,席卷一空后又咕嘟嘟连灌了一壶茶,方拿袖子抹嘴,“你要问什么?尽管问吧。我吃了你的饭,自然知无不言。”
“你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样子?江北一向怀柔,徐伟贞不是还重用着那些青州官员将领吗?”
“这不都是沈钰成的功劳吗?”他冷哼一声,眸光木木的沉下来,“我偶然听到李庸与他的谈话,才知道原来林恒是被他杀死的。”
“当真?”平嫣亦吃惊。
“我都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什么可胡乱搅弄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怎么可能再留我,只是我命大,求生心切......”他正襟危坐,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宁愿乞讨为生,也没有死的念头。”
平嫣端茶慢嗅,“姑且让我猜一猜,你为什么没有死的念头,是这世上还有放不下的牵挂对吧?这牵挂也就剩林立雪无疑了。”
王袖爽快一笑,双眼却恍恍惚惚的黯下来,“也许吧。”
“她如今在何处?”
“封城沈家,沈家二老把她接走了。”
“那她知道杀害林恒的真正凶手是沈钰成吗?”
王袖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她。我这辈子已经翻不了身了,不能再给她什么,沈家是她唯一的去处,起码能让她衣食无忧。她能在那里平平淡淡的活一辈子,也算是好的。”
平嫣站起身,双目空空泛泛的,“其实你活着,应该比死了更难熬。也算是报应吧。”
她不想再说什么,径直出门去。王袖突然叫住她,道:“林夫人如今还在寒山庵里,只是这一年越发糊涂了,我曾去看过她几回,她整日里念叨着幻月,折枝,和当年的许家一门。”
幻月是沈钰痕母亲的闺名,而折枝......是她娘的闺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当年许家被灭门,林恒胆小怕事,不愿掺和相救,林夫人为了许家,不惜与林恒决裂,剃度出家,许家既然还存有后人,就理该让她知道知道,能走的安好些。”
门外日光乍盛,银鳞波动,千丝万线一般缠绕,似乎蒙住了人的双眼,勒紧了人的喉咙。她有些呼吸发紧,却并不作停留回应,只是一脚脚迈进日光里去。
农历八月十五那一天晨,慕昇因病死在牢里,具体是不是因病,没人能说得准,也没人敢说,人去楼空,再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思。生前万千荣权,死后冷冷清清,仅仅被报纸的一篇报道总结完了生前身后。那篇报道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写的:至此,慕氏一族如老鼠过街,蝼蚁存生。
传说一般的慕氏军阀,终死在了这传说里。
慕子成终究没能从这滩浑水里抽身,尽管聂彩蝶使出了浑身解数。原本他是打算要离开的,只不过前两天白衡貌似去找了他一趟。其中谈话内容,平嫣想她也许是知道的,无非是那封信上的内容。白衡孤注一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想把这滩水越搅越浑,自然不会放慕子成就这样离开。她虽有心阻止,却也无可奈何。自花牡丹死后,白衡就完完全全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她亦不能再成为他心慈手软的条件。
聂彩蝶苦苦哀求,平嫣不得不去一趟,试图说服慕子成离开,尽管她知道此次必定无功而返。
院子里桂花飘香,凉风习习,她抬头看屋檐上的月亮,满满当当的一盘,清辉涌动,以至于这整个院子就像是刚下过一层霜,惨惨莹莹的白。他坐在凉亭里,捧着一壶酒,就像是被埋在无尽寒霜里的枯骨。
她上前去,“你留下干什么?你明明知道你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他头也不转,“我也不知道我留下能干什么,可我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就注定走不了了。尽管现在的我和废物差不了多少。”
“慕家上下还需要你去支撑,你留在这里,凶多吉少。”
他扬起头灌酒,酒液淋漓,泼洒半身。他声音愈发沉寂,“我知道......”似乎这酒突然间烧出了他身上的滔滔恨意,他猛地起身,扫落满桌子壶盏,他的吼声同劈里啪啦的碎裂声一样尖锐,“我只是在怨我自己。一开始我竟然还怀疑真的是叔父不甘心就这样被江北辖制,才去暗杀金武,只是却没能算的过老天,反折了自己。原来他是被徐伟贞和柳三春陷害的,叔父和金武也许到死都还被蒙在鼓里。”
他跌跌撞撞的冲上前,“我该怎么离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去过我自己的逍遥日子?我做不到!”
“聂彩蝶呢?”她反问道,“你不曾为她考虑一点点吗?”
他果然闻言色变,面态苍白,高高低低笑了几声,说不出的苍凉,“她自小生在蝶火里,而今蝶火几乎覆灭,你觉得她就好受得了吗?可她就是这样傻,她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可是我不能,我什么都为她放弃不了,因为我不爱她。我爱的那个人是生是死都还不知道呢。”
平嫣亦无话可讲。他瞧她一眼,叹息一声,低嗤一声,又转身回了亭子里坐着,拾起地上那半罐子酒,自顾喝着。似乎是一口喝完了,又似乎是彻底醉了,他随手将罐子一扔,伏在石桌上,一动不动。
平嫣退出院门时聂彩蝶也随后跟了来。两人仍是同行夜色中,使得平嫣想起前月里同她看的那场电影,她满眼湿润着感叹电影里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女主角有多么令人敬佩。电影里的结局不尽如人意,她与慕子成也如此,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像那个女主角一样只要拼力争取过,便死而无憾。
“我都听到了。”她语气倒是平静,似乎早知如此,没什么见怪不怪的,亦没什么大悲大痛,“他不爱我,所以不愿意为我放弃什么,更不会为我离开这里。”
“那你呢?怎么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呢?”她淡淡一笑,双眸间泛出些微光斑,细碎的几点,正不住颤抖着,“不过就是陪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死罢了。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你无憾就好。”平嫣轻轻拍了下她手背,“回去照顾他吧,他似乎是醉了,不用送了,我自己走走。”
自沈钰痕死后,她就有些看不得太圆满的东西。像今夜这样圆满的月亮,像街上这成双入对的人。她走在其中,就像是一颗苦黄连被塞进了粘稠稠的蜜罐子里,被感染,被侵蚀,充满嫉妒羡慕,悲伤绝望,偏偏还不能疗伤,不能死亡,她得一直走着,直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
她忽然崴了一下,被旁边伸出的一只手牢牢扶住。她回过神来,正想道谢,却见那人迅速一退,隐入人群里。她觉得奇怪,探头追寻,只能捕捉到一个毛边朦胧的影子,是个男人,穿着灰色长袍,戴着竹笠帽子,帽围压得很低。
她盯着那道影子看了许久许久。她仿佛看到了谁,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沈钰痕。她笑了几声,心头泛出酸涩,眼珠转动的刹那,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师妹。”白衡唤她,递来一方帕子。
她接过快速擦了把脸,抬头强笑,“怎么在这里遇到师兄了,让你看笑话了。”
她没看到白衡眼中既了然又心疼的情绪。他也不再问,只道:“今天中秋节,我们兄妹两也几年没有好好的过个节了,陪我走走吧。”
“好。”她提步跟上,两人款款,沿河岸缓行。街上人流渐稀,月上中天,银光漫地,虫鸟声偶起,愈显寂静。
“你怪我吗?”他声音柔和,“我还是把那封信里的内容告诉了慕子成,这也许会害死他。”
“人各有命,都是老天爷的意思。我都自身难保,其实也顾不上了。”
白衡笑道:“师妹变了许多。”
“师兄又何尝不是呢?”
他笑出浅浅的声来,像某种孤鸣离索的鸟,“其实又仅仅只是我们变了呢?师父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人,大到让人害怕,让人像是在做梦一样。谁能想到他区区一个唱戏的,竟然是蝶刃如今的宗主,搅弄推动着天下局势,表面上是金武的人,实际上却一直效忠于江北呢。还有你我,竟一开始都是他布置的棋子。不过我还要谢谢让我偶然发现了师父这样的特殊身份,要么我也不可能从沈钰成手里活着出来。”
“我知道师父是蝶刃的人,却怎么也没想到蝶刃效忠徐伟贞。金武出事的那天晚上有一人引慕昇进了金武的屋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就是师父。其实给金武下毒的人应该是师父才对,他用毒高明,也唯有他能不动声色地近得了金武的身。”平嫣分析着,“不过这也只是猜测,所谓的真相这世上也就只有师父和徐伟贞知道了。”
白衡点头,“师妹说的不错,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有师父在,想要动江北势力,想要置沈钰成于死地难上加难。”
平嫣莞尔一笑,“师兄觉得沈钰成是什么省油的灯吗?上头有徐伟贞压着,他还能耐烦多久?小麻不是说他想要偷偷利用富春居和外国做走私烟草的生意吗?这样谋求暴利,荼毒百姓的事儿,你说万一被徐伟贞和师父知道了,会怎么样?”
“师妹的意思是坐山观虎斗。”
“你我无权无势,硬拼不得,只有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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