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幽凉,对影成双。
不管是先前矫情不愿说,悲痛不想说,还是碍于各种原因不能说,真相披露的那一刻,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荀语坐在石凳上,疑惑的看了眼桌面的酒,又看向负手望月的晏珵,好一会儿,端起酒杯浅啜了口。
苦涩的滋味唇齿间蔓延。
晏珵从未有过如此明显透露出情绪的时候,荀语不禁疑惑,但她奇怪的非是如此,而是晏珵这等戒心很严的人,却不介意让她在一旁窥见被压抑了十七年的万般情绪。
他就这么信任我吗?荀语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荀语就这么陪晏珵枯坐了一夜,二人几乎什么都没说,直至破晓,恍若无事般,一个回了卧室,一个去了书房。
随着有心人的推动,隐藏了十七年的真相,如茧抽丝,一层层地将血淋淋的过往暴露人前。如一块巨石掷入湖中,惊涛骇浪翻滚,还在以任何人都不可控之势,朝周围席卷。
当阳光再度光临大地,京中已然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情。随众人之口,消息如生了万千双翅膀,朝周围的城池辐射而去。
一处茶楼,有说书先生早将此事编撰成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他唾沫横飞,添油加醋,愤慨激昂的讲述着,换来了一个又一个的铜钱碎银角子。
说书先生合扇一拍,字字铿锵有力。
“话说,当年的林老先生,与如今余府家主余老大人,合称为大昭双璧。不同的是,余老大人走了科举之路,林老先生同样少年成名却枕岩漱流,先帝三顾茅庐仍不得入仕为官。诸位,可还有人记得广仁堂?”
有个年纪颇大的茶客说:“记得,广仁堂当年可是名震一时,声名万丈啊。”
说书先生道:“正是如此!那诸位可知,传说广仁堂乃那一位斥资建造,但,是却不全是。广仁堂能兴盛一时,亦有林老先生的功劳。有多少有名的文人士子,皆出自广仁堂,得过林老先生教导,也算是他老人家的半个门生弟子。为何会如此呢?也因那一位如先帝般,虔诚相请,终于以诚心感动了林老先生,才得了他出山相助。”
“言归正传。林老先生将近不惑之年才娶亲,数年后,才得了一女。此女闺名玉然,字杜若。山中人兮芳杜若的杜若。此女生如仙童,不及十岁,已显娉婷之姿。哎,此女若是平安长大,定是天人之姿,倾国倾城。”
“这林家小姐,肖父,年幼早慧,三岁作诗,五岁行文。诸位想必都知晓,当年的晏郡王,绝世英才,无人能夺其一二锋芒。偏偏就才学,却一直不敌林家小姐。不过身为女子,名大多患,故而被林老先生压着,外人所知不过片语。”
有人唏嘘,有人惊叹,有人直接提出疑问,“晏郡王?你是在戏弄我等吗?”
不等说书先生开口,有人叹道:“当年晏郡王确实天之骄子,只可惜造化弄人。”
说书先生等他们安静下来,又铺垫了一番,突然拍桌,横眉怒眼,“那一日,正逢林家小姐十二岁生辰,她去了一趟已没了的大将军府,没多久就离开了。她回府的途中,却被人劫走。林老先生苦寻不到,求助了已故晏大将军……你们猜,在哪里找到的?”
“还用说吗,肯定是在大皇子府咯。”有人高声道。
说书先生摇头,“非也非也。林家小姐是在城外乱葬岗找到的!据老夫所知,那时林家小姐已死了几日了,周身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竟是被活生生虐待而死!”
“不对啊,我听说,林家小姐被找到时还活着,她是之后不堪羞辱,自缢而亡的。”有人说。
说书先生冷哼了一声,“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什么自缢而亡?可笑!所谓的不堪受辱自缢身亡,不过是为了减轻某些人的罪孽而已。”
“那人在虐死林家小姐后,才知晓其身份。便命人将她的尸体丢到深山里喂野兽,来个死无对证。谁知,他仆人偷奸耍滑,便将之丢到无人去的乱葬岗。那时天气炎热,若再迟个几日,尸体腐化严重,周身又无可当凭证的衣物首饰,哪怕被问罪也可拒不承认,甚至反咬一口也不无可能。”
“天啦!怎么会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那后来呢?林老先生和晏府没有为林大小姐伸冤报仇吗?”
说书先生说:“怎么没有?!可他是谁,他身后又是谁,哪怕林老先生和晏府同心协力,终究也只让他被软禁了一段时日而已。”
突然,说书先生话锋一转,“说道晏郡王,他与林家小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晏大将军和林老先生也无可奈何。可这晏郡王,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他也不过舞勺之年,竟只身一人,埋伏在那人探亲的路上,只可惜……”他哀戚叹气,摇了摇头,“他拼着重伤,却只伤了那人,勉强也算是为林家小姐复仇了吧。”
“虽事出有因,可晏郡王仍是谋逆犯上,晏府和林老先生他们奔走许久,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可是,他仍在重伤期间,被重仗五十,幸亏神灵眷顾,否则那年少英才必将早早陨落。再后来,林老先生心灰意冷,携悲痛成疾的林老夫人远走他乡。没多久,就病逝了。他逝去后,林老夫人也跟着走了。林家算是彻彻底底的消泯人间,可悲,可叹啊!”
“病逝?不会这么巧吧?爱女大仇未报,怎可能甘心辞世。”有人疑问。
说书先生正欲说自己的推论时,一群官兵闯了进来。为首的人扫视众人一眼,道:“将他抓起来。”
两个官兵立即制住说书先生。说书先生本是个孱弱书生,高头大马、杀气腾腾的官兵却视他如江洋大盗,大力反剪双手,狠狠将之摁在桌上。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胡乱抓人!”
“是啊,你们怎能胡乱行事!”
那人冷哼:“无知刁民,擅传谣言,还敢诋毁贵人。将他们俩也一并抓了!”
还想出言抗争的,纷纷缩了头。
那人满意了,又说:“传令下去,胡生是非者,一律抓入大牢问罪!”
说书先生挣扎了几下,却如蚍蜉撼树,毫无效果。他怒目圆睁,仰天长啸,“天子脚下,你们居然目无王法,以权压人,妄图堵众人之口。孰不知,天道昭彰,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黄天在上,你们定不得善果!不得善果!”
皇宫·凤仪宫
皇后正托腮假寐,尚留有几分风韵的容颜,满是焦虑担忧。她眼角已爬满了皱纹,肤色也泛了黄。可她偏偏喜好大红大紫,不但更显红颜苍老,还让她多了几分俗气。
大宫女轻轻走到她身边,弯腰小声道:“娘娘,国舅大人求见。”
“哥哥来了?快,快请他进来。”
国舅原非祎已是耳顺之年,仍体魄健壮,精神健旺。和慕容厝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满布黑云。
他走进来,虚虚行礼后,就坐在一旁,闭口不言。
原皇后乜了他一眼,紧张忐忑。她素来畏惧长兄,也不管一国之后的架子,亲自为他端去了茶水。
原非祎抬起眼皮,默然片刻,接过了茶。就在原皇后稍稍松了口气、喜色还未露出来时,他突然猛摔茶盏。
茶水和碎瓷片飞溅,原皇后惊叫一声,被烫得原地蹦了几下。
“皇后,本以为你备受冷落这么多年,好歹会长点脑子。”原非祎狠拍桌面,“大皇子还被关在大理寺,陈廷油盐不进,我们想尽了办法也见不到大皇子一面。正是风口浪尖之时,你倒好,不乖乖夹起尾巴做人,还指使戍京卫满京城抓人。你想作死我不管,你非要拖着整个原家给你陪葬不成?!”
皇后瞪大眼,“什么?戍京卫?我、我没有。”
原非祎一怔,审视皇后半响,皱眉道:“你说什么?戍京卫不是你指使的?”
皇后苦涩道:“兄长,我这些年什么处境你都知道。宫中被月贵妃那贱人掌控,若不是有你们在,我……出了凤仪宫,我连个太监都使唤不动,怎可能使唤得了戍京卫。”
原非祎心一沉。
皇后小心翼翼的问,“兄长,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原非祎睨着她,刚刚下去的火气有冒起来。“什么事?你还有脸问什么事?当年,大皇子那孽畜弄死了林玉然,父亲和我费了多大的力才从晏翌手中保下他。你当时是怎么保证的?”
“我、我、我……”
原非祎阴沉如水,几乎从齿缝里挤出的声音,含着满满的恨毒和后悔。“你当时说,一定会约束好大皇子,不会让他再胡作非为。可他呢?京兆尹衙门的诉状,堆了一大箱,全是状告他强抢并虐杀女童的。这就是你说的好好管教?!啊!”
皇后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我管了,可厝儿不听啊。他、他对别的女子提不起兴趣……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任由他胡来?你们是不是以为原家真的可以只手遮天,是不是以为区区贱民奈何你们不得啊?”
皇后又一阵瑟缩,含泪哽咽道:“那现在该怎么办啊兄长,厝儿是我的命根子,他不能有事啊。兄长,你得帮帮我们,他可是你的侄儿啊。”
原非祎疲倦闭眼,他突然想起当年,晏大将军晏翌在晏珵被重仗之后,星夜提枪上门,强闯原府。
他持枪而立,顶天立地之姿,至今难忘。
晏翌当时说:“我晏翌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未曾想到,竟护了你们这等丧心病狂、无耻歹毒之人。今日我来,只为告诉你们,这个仇,我晏家一定会悉数奉还。”
说完,他握枪一射,竟射穿了院中古木的树干。那个枪口大的洞,至今仍烙印在那颗树上。
原非祎当时惧怕不已,这种感觉哪怕现在想来,仍会背脊生寒。
他当时想的什么?
他想的是,一定要毁了晏家。
不然,被毁的,就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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