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前,曾由于某个缘由,病书生在江南城立誓,绝不再出「江南」一步。
病书生也说到做到,真的没有再离开过该城。镇江南之名因此而来。所以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在这一天破戒,即便用文字游戏做了少许规避,但破戒就是破戒。
乔镇远抿抿嘴唇,却无言以对。
按照乔镇远的逻辑,谁强谁是胜者,谁就有理。那么,现在有理的,就是病书生。就算病书生食言而肥,哪里还有人能跟他追责——就算有,那人也绝不是乔镇远。所以乔镇远只能道:“镇远镖局全员,在此恭迎镇江南大驾!”
“好说好说。”病书生咳咳地笑道,好似对乔镇远的异样神态浑然不觉。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乔镇远所言是真是假。
乔镇远咬咬牙,他推开搀扶的部下,一瘸一拐来到病书生身前,任由地面上留出一行血痕。即便如今镖局势弱,这位枭雄也没打算让步:
“那么,镇江南。你是应我侄女之邀,前来接她的吗?”
“你觉得呢?”
“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正所谓长兄如父,因为她父亲司徒病卧在床,不省人事,所以侄女前来投奔我镖局,不巧遇到眼下这场不幸的劫难。幸好上苍保佑,现在已经没事了……于情于理,她都该由我这个叔叔来庇护,用不着外人插手。假若你强行掠人,镖局确实无力阻拦,但我相信,就算堂堂镇江南威震天下,自然也会遵守规矩。”
乔镇远难得地说了很多话。
他说得越多,越说明他的虚弱。
但他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按照世俗的看法,镇江南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带走司南。
“侄女,叔叔?哼哼,天底下有想娶自己侄女的……”陵千山不禁冷笑,他刚准备打抱不平,戳穿乔镇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看似如同解禽兽语的公治长、实则衣冠禽兽这套戏法,就被司南强行捂住了嘴,话也一时说不下去了。
而镇江南对此,置若罔闻。他剧烈地咳嗽着,好似要把肝胆也吐出来般,而后在袍子里摸索一阵,才堪堪拿了张文牒出来:
“这就是我来此的理由。”
乔镇远满脸狐疑地接过文牒,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到:
准熙宁五年三月前后,迎生员于江南,护至圣贤庄所属之小庄,官员见牒放行。
国子监准敕给牒。
乔镇远只觉得圣贤庄这三个字无比刺眼,同时,他对这一纸公文背后的势力,也心知肚明,如果是圣贤庄的话,倒也说得通了,它确实能够在名义上差遣镇江南出来做事,就连洪龙会也不敢得罪。
因为主掌圣贤庄的,是柴家。
四大家中,一家被满门抄斩,一家沦为商贾坐列贩卖,两者或仅存其名,或仅存其实,虽说江湖人多少还会有些忌讳,但逼急了也敢咬上几口,君不见乔镇远根本没把陵家少爷看在眼里。但剩下两家,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花氏问鼎天下,君临朝廷之上,姑且能敬而远之,而从唐代便鼎盛至尊,周宋后便转型成为官僚世家的柴家,却让人感受实实在在的恐惧。
因为柴家,是读书人的柴家,是天下官僚的柴家。
周代最巅峰时,柴氏六代宰相同处一室,史书罕见,是真正意义上的权倾朝野。
大家常言都道,天子门生。
而其实,他们都是柴氏门生。
圣贤庄,便是柴氏所建,大周乃至大宋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担任教师的多为致仕大臣,据流言说,在圣贤庄,权知州以上者能有数千人,他们的关系纵横交错地构成了一道权力的网,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彻底地实现,于是天下英才十有八九都汇聚在这儿,古时稷下学宫也不过如此。
而小圣贤庄,就是圣贤庄设置的一道门槛。不管是他人推荐还是自荐,所有的生员都会先通过小圣贤庄的考试,在小圣贤庄脱颖而出,才能前往圣贤庄。
“小圣贤庄有遣,镇远镖局一定遵从。”乔镇远的语气又软了几分,但他还是问道:“但这和我的侄女又有什么关系?”
镇江南微微一笑,“往下看。”
乔镇远耐着性子往下看去,上面还夹有一些生僻拗口的词汇,例如什么所申施行,须至给牒者之类,之乎者也的官样文章,乔镇远看得头疼,类似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之前都是大掌柜来打理,乔镇远刚想叫大掌柜过来反应,便想起自己早就把掌柜的杀掉了,尸体还压在废墟下面呢。他只能强忍着不耐烦直接浏览到最后,最下面是简短的两行:
生员陵千山,本籍庐州城陵氏一族。
落款标明为小圣贤庄。
乔镇远浏览完后,看了看陵千山,看得少年剑客莫名一寒,而后乔镇远才沉声道:
“我明白了,你是来接这位少侠的。那么,我马上让人送上礼金,护送你们出镇。”
“嗯?”
这次轮到镇江南歪着头楞了,他将文牒接了过去,低头一看,方才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拿错了。”
书生又从衣袍里拿了一份文牒出来。
“这个才是。”
文牒上的内容与之前陵千山的类似,大体没有多少区别,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一处。乔镇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可能?”
陵千山顺手夺过乔镇远的文牒,他匆匆看了一遍,直到最后生员名字那一栏。上面清清楚楚用毛笔写着她的名字。
生员司南。
为什么她明知道镇远镖局与洪龙会实乃一丘之貉,偏偏却依旧要赶过来?这个问题,终于有了完美的答案。
但紧跟着,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她既然已经请来了最强的援军,为什么她并没有直接去找镇江南,反倒绕了一圈,特意来到镇远镖局?
“难道……”
乔镇远眼神闪烁,心中一动,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司南。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把她看做是战利品这个想法多么荒谬。她根本就是包裹着糖衣的砒毒,不毒死人不罢休的那种。
司南耸耸肩,明艳的脸上露出无比俏皮的笑容。
这份笑容,默认了一切。虽然她没有这般说,但镖局里每一个人都觉得她在笑呵呵地说:“看狗咬狗才有意思,对吧。”
陵千山的反应也不满,他很快也想通了这一切。然后,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少年淋漓尽致地大笑,仿佛是一把刀,狠狠地刺在众人的心头,让刚才所有的野望、所有的热血激昂,都成为笑话。
几名镖师的武器从各自手中跌落,他们的动摇,再也无法掩饰。
也许只是错觉,但乔镇远双鬓上的灰白,已从头发染到了瞳孔。乔镇远清楚,随着司南这一招毒计,镇远镖局的人心彻底散了。虽然牌坊还放在那儿,但从这一刻开始,其实镖局本身已经瓦解不复存在了。
“你真的好毒啊。”他恶狠狠地盯向了司南。
“毒?弱者只有哀嚎,只有被掠夺的宿命,从没有反抗的权利。”司南摇摇头,她所说的,正是不久前乔镇远自己说过的话,当时他是对死去的周瑾说的,那时他绝不会想到,几刻钟不到,这句话就会成为他的墓志铭,“现在,你明白弱者到底是怎样的心事了吧。好好品味吧。”
“品味?我才不会是弱者!”
乔镇远猛然双手一张,长柄大刀凭空从地面拔起,飞至他的掌心。同时,一条苍龙在大刀上盘旋,裹挟着纷乱的风刃,唤起前所未有的龙卷风,席卷镖局里的一切,根本不分敌我。之前没拿稳武器的镖师猝不及防,还没搞清楚情况,他们的脑袋就被风刃割下。
镇江南一脚踏在司南身前,帮她挡住风浪。书生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你疯了吗?!”陵千山勉强将剑插在地面上,抓着剑才不至于被风浪吹走,“你在杀的,是你自己的部下啊!”
“疯了?不,我很冷静。下一次,三年……不,这次只需要一年,我就能号召更厉害的家伙,建立起被镇远镖局还要大的组织。到了那时,不管是洪老虎还是什么镇江南,统统都要给我跪下!”
在凤眼中,乔镇远冷冷说道。
“所以,你们都给我死在这儿吧。”
苍龙在镖局废墟上游走,爪牙鳞片无一不是利器,随着乔镇远挥舞长刀,它像有了自己神智般的,不断地吞噬体力不支的镖师们,直至龙首冲向了以镇江南为首的三人。
陵千山拼命压低身子,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通了眼前的异样:“不对,这是幻术!”
“晚了!”乔镇远狞笑着挥下大刀,苍龙张牙舞爪地冲到了三人身前。最前面的龙爪,它的最前端,都已经刺进了陵千山的胸膛。
镇江南拍了一下手。
“原来如此。”病书生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是幻术啊!”
龙首、风暴、狞笑的乔镇远、还有胸口溅血的陵千山,这一瞬间都被固定住了。或许,他们的思想还在活跃,但一切、连同时间都被锁死在这个小世界中。能动的只有病书生,他吃力地迈出一步,又一步,直至书生挤进凝固的龙卷风中,来到乔镇远面前。
然后,镇江南一边吐血,一边轻轻拍了拍乔镇远的肩膀。
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
镖局内满目苍夷,濒死的未死的镖师们,茫然地看向他们发狂了的总镖头。
或者说,是看向乔镇远原本所站着的位置。
那儿的地面上,只留有一滩鲜红的血迹,还有看不出形状的肉沫。、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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