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夏在程佳宁面前停住脚步。
淡漠疏离的眸光,落在程佳宁那张看起来十分漂亮的脸蛋上,红唇轻启,平直无澜的声音问:“程医生找我有事?”
程佳宁眼光闪了闪,没接着回时夏的话。
她用来迷晕时夏的药可以让人短暂失忆,醒来后不记得昏迷时发生过什么。但她不太确实,时夏会不会记得晕迷前的事。
试探地说:“时医生,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时夏淡淡的“嗯”了声,满不在乎的问:“没别的事了?”
程佳宁愣了下。
她本打算试探时夏,看她究竟记不记得昨晚她下药的事,可时夏这个爱答不理的表情,她根本看不出来。
心里犯着嘀咕。
进一步说:“昨天你晕过去了乔靳笙过来接你,发了很大的脾气,连马院长的面子都没给,我是担心……”
担心什么,程佳宁没说。
时夏懒得猜。
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的问:“程医生到底想说什么?”
程佳宁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不耐。
咬了咬牙,她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不知道昨天的事有没有对你和靳笙造成影响,如果有,我想正式的给你道个歉。”
时夏嗤笑:“靳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程小姐和我先生就见过一面吧?”
听到“我先生”三个字,程佳宁脸色不自然的闪了闪。
接着开口:“是……乔先生。”
时夏满意的点头:“我们很好,道歉就不必了。”
绕过程佳宁,就要走。
程佳宁上前一步拦住她,着急的说:“时医生,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也是真诚的想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上次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在同一个医院又是同一个科室,也算有缘,我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工作上的好搭档,也能成为私下里的朋友。”
一如既往的恳切。
时夏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
前一秒在你背后捅刀子,后一秒,就能心安理得甚至没事人一样走到你跟前,笑吟吟的跟你说做朋友。
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自然的就好像那一刀不是她捅的一样。
这演技,不当演员可惜了。
要不是嫌浪费流量,她真想给她放一首《演员》当BGM。
程佳宁见时夏不说话,犹豫着说:“时医生,其实来之前,我提前了解过神经外科的医务人员,你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我这些年在国外求学,无论学术还是临床,接触的也都是最高端的技术。如果不是因为上次的不愉快,我想我们一定可以成为相互欣赏,成为朋友甚至知己。”
啧啧啧~
言辞凿凿,时夏都有点儿感动了。
不过程佳宁有句话她不否认,如果程佳宁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有真才实学,而不是绣花枕头一包糠,她们可能会相互欣赏。
可惜,她没兴趣跟人品有问题的人玩。
更没兴趣再听她废话。
凉凉的看着程佳宁:“程医生说完了的话,麻烦让一下。做为一名比你更早进入医院的实习医生,我有必要提醒程医生一句,我们院规定七点前查完病房,如果程医生再不准备,就要迟到了。”
程佳宁说:“我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
时夏心说你怎么这么烦!
沉声反问:“如果我不接受呢?”
程佳宁表情也不像刚才那么诚恳了,而是多了几分锐气:“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大家在同一个科室,抬头不见低头见,时医生不想每天上班都觉得别扭吧?”
时夏:“我无所谓啊。”
程佳宁:“……我是真的想给你道歉。”
时夏笑了。
眉间眼角尽是讥诮:“程医生,有这个必要吗?”
程佳宁表情因为压抑而变得有些扭曲,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有。”
时夏勾唇,笑容带着压倒性的明艳:“你说有,那是你的事情。你打了别人一巴掌,转手又想给人家一个枣吃,你也要看看人家接不接吧?昨晚的事是谁干的我心里一清二楚,我不报仇,但不代表我不记仇。”
“程佳宁,再一再二不再三。”
“从乔家出来你挑衅我,那是第一次,昨天晚上的事是第二次。你没有第三次机会了。如果你不想昨天晚上那样的事落在你自己身上,那么我劝你以后最好是谨言慎行一点儿。你在国外留学那么久,比我们更迷信星座吧?”
没等程佳宁回答,她挑挑眉梢,说:“我是天蝎座的。”
天蝎座,一个有仇必报的星座。
程佳宁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变白了。
直到时夏进了办公室,她还愣在原地。
她本来以为时夏是个软柿子,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纤弱不堪一击的女人,竟然有一个这么强大的灵魂。
软硬不吃,还聪明的要死。
眼底闪过一抹恶毒,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
她就不信,弄不死一个黄毛丫头!
时夏回了办公室,抬头看看,马上到查房的点了。
放下包,匆匆换了衣服。
收拾完正要出办公室,主任黄平推门进来了:“小时在啊。”
时夏说:“主任早。”
黄平寒暄:“昨天晚上没事吧?”
时夏淡淡的应了声,也不能实话实说,随便找了个借口:“没事,可能最近休息的不好。”
黄平轻叹了声:“科里人手少,大家工作是辛苦了些。”
抬手指了指外面,继续说:“这不院里也知道咱们科里忙,加班多,开始给咱们加人手了。”
时夏笑笑。
黄平这么早来找她,肯定不会是单纯的来关心她,科室人员调整,跟她一个小实习生也没关系,不可能特地来跟她说这些。开门见山的问:“一会到查房时间了,主任有事还是直说吧。”
“嗐,还是昨天的事。”
时夏不说话,等着黄平明说。
黄平看时间不早,也就没卖关子,直接了当的说:“程医生这不是刚来咱们科报道嘛,对院里的情况也不熟。昨天跟她谈话的时候,她说之前就认识你,让我跟你说说,这段时间你带她熟悉熟悉环境。”
时夏拒绝的也不含糊:“主任还是另选他人吧。”
黄平问:“有难处?”
时夏说:“我一个实习生,带主任医生熟悉环境,让别的科室知道了,还以为咱们科不待见人家出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黄平想想也觉得是这么个理。
遂放弃了游说时夏的打算:“那这事先放放再说,我看你昨晚状态不大好,不行把手头工作缓一缓,休息两天。”
时夏摇头:“不用,我没事。”
黄平不放心:“身体不舒服可别扛着,上手术台是大事,得对病人和病人家属负责。”
时夏严肃脸:“放心吧,主任。”
黄平这才走了。
其实黄平也不太明白,程佳宁为什么要让时夏带她熟悉环境。开始真以为她跟时夏熟,昨天晚上那一出,很多人都看出来时夏不喜欢她,她上赶着和时夏套近乎,时夏还不大愿意搭理她。
这黄平就更不明白了。
百思不得其解,那也只好不再多想。
开完晨会,黄平带着科里医生护士一起查房。
黄平是科室主任,一般只查看重病号,边看边给护士医生们讲病人的情况,告诉他们下一步怎么处理。
看完重点病号,他就回办公室去了。
医生和护士继续查其他病人。
全部查完,大家才投入到常规工作中。
时夏回办公室准备接下来的手术,拿出患者病例,刚准备叫家属过来签署手术协议,推门进来一个护士:“时医生。”
时夏抬头:“怎么了?”
护士说:“你昨天问的那个病人醒了,正好在探视时间,你要进去见他吗?”
时夏眼睛一亮。
姜有德醒了?
合上病历本,她从桌子前站了起来:“去。”
跟着护士到了ICU病房。
换上无菌服,戴上口罩,才进了房间。
姜有德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代表着各种功能的管子。一张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的脸,因为输液而变得浮肿,看上去岌岌可危。
有人进来,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向他们看了过来。
时夏对护士说:“我有几句话想问他。”
护士明白时夏的意思,点点头:“我给他清理一下伤口,很快就好。”说着,端起工具盒往病床边去了。
时夏说:“谢谢。”
上前帮护士一起忙活。
十来分钟的活,有时夏帮忙,五分钟不到就完成了。
护士把工具盒放回去,出去前交待时夏:“病人身体挺虚弱,心脏也不太好,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多注意点他的情绪,别让他激动了。”
时夏点头:“放心吧,我有分寸。”
护士出去了。
时夏习惯性的把手揣进白大褂的衣兜里,往前几步走到了床边。
姜有德不解的拿眼看她。
氧气罩下面,泛着紫黑色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几个微弱的声音,时夏猜测他是想问自己是谁。
主动说:“我叫时夏,是这儿的实习医生。”
姜有德眼皮磕了磕,好像用这样的动作在表示自己听懂了。
时夏又说:“我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实在不方便开口的话,眨眼或者是点头都可以。”
姜有德又张了张嘴。
这次嗓子里发出一道沙哑的声音,虽然声音很低,但时夏听出来他说:“我能说话。”
时夏淡淡一笑:“那感情好。”
时间不多,时夏也不啰嗦,直接了当的问:“你知道姜敏吗?”
听到姜敏这个名字,姜有德浑浊的眼底亮了一下,似乎有些激动。时夏看到仪器上心跳波动有了些许变化。
姜有德沙哑颤抖的声音问:“小敏,小敏她在哪儿?”
时夏眸光顿了顿。
她果然没猜错,眼前的男人,就是姜敏的叔叔。她听父亲说过,姜敏其实有个亲叔叔在外务工。姜敏父母出事后,父亲最开始的打算是把姜敏托付给她的亲人,但最后没找到人。
姜敏后来到了她家,父亲也托人联系过姜有德,还是没找到。
不曾想,在医院遇上了。
姜有德心脏不好,受不了刺激,时夏编了个理由:“她最近出差不在江城,我是她朋友,今天来看你,是想问问她爸爸妈妈的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听时夏说起姜敏的父母,姜有德眼中才升起的亮光,顿时暗了下去。
苍老憔悴的脸,难掩悲伤。
时夏看了看仪器上的曲线,确定他心跳还在正常的范畴,拿过凳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我知道他们过世很多年了,但这些事一直存在姜敏心里,一直放不下。”
说到这儿,姜有德眼角有泪水滚了下来。
身体微微颤抖。
双手也在不安的摆动,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时夏伸手攥住了他冰冷粗粝的手:“如果不方便,我就不问了。”
姜有德本能的摇头。
做完手术,为保护伤口,他头两侧垫高了,动弹不动。
时夏忽然有点儿后悔自己操之过急了,到底是个身患重病生命垂危的老人,现在让他回想那些事,确实有点儿残忍。
可不能不问。
她让路途帮她打听父亲的事,一直没有下文。给以前父亲在位时,和父亲关系不错的那些人打电话,对方知道是她,全部三缄其口。推说在开会还算好的,有的甚至直接就把电话挂了,避她如蛇蝎。
当初那些“叔叔”“伯伯”说的可亲切,恨不能她是他们亲女儿。
父亲一出事,立马翻脸不认人。
一个个比陌生人还冷漠,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打听不到上面的动静,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她仔细回想了前世的种种,总觉得父亲入狱和姜敏有着不可忽视的关系。
姜敏针对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家。
时夏觉得,导致姜敏恨她和家人的原因,很可能是姜敏父母的死因。查清他们的死因,也许就能知道姜敏为什么这么做了。
或许她还有机会打姜敏问清楚。
足足过了两分钟,姜有德情绪才稳定下来,断断续续的说:“小,小敏……命不好,她爸妈死的时候,她才,才七八岁。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着,又有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落在缠住伤口的纱布上。
时夏眼底涌出疑惑。
姜有德这番话,很明显是后来见过长大后的姜敏。
但他好像并不知道,姜敏这些年其实过得很好。父亲离开凤城后一路晋升,最后做到了江城市市长。哪怕姜敏不是她的亲姐姐,在别人眼中,依然是市家的千金,享受着市长千金该有的待遇。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
也因为她失去了亲生父母,自己的爸爸妈妈对姜敏多了一份同情。这份同情,进而转化成了对姜敏的宠爱。无论生活还是学习,这些年她的爸爸妈妈给姜敏的,都是最好的。
这些,姜敏在见姜有德的时候,竟然提都不提。
姜有德说到一半歇了十几秒,问:“你刚才说,你认识小敏?”
时夏说:“是。”
姜有德叹着气:“你要是认识她,就帮我劝一劝她。当年我大哥大嫂出事,我正好不在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回老家的时候,才知道大哥大嫂不在了,小敏也被人领走了。”
姜有德声音时高时低,说不了太多话,隔几句就要停下来休息。
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想着小敏还那么小,一个人怎么活啊?我就找了她很久,那些个派出所什么的,我都去问过了,他们也不知道小敏最后被送去了哪里。后来实在找不着,只好算了。”
他闭上眼,似乎是在回快什么。
也许是累了想休息,时夏不得而知,松开他的手,让他自己慢慢平息。
过了大概一分钟,姜有德重新睁开眼,笼罩在氧气罩下面的嘴巴又动了起来:“大概两年多前吧,我那时候在滨海市干活,小敏忽然找到了工地上……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问她也不说。”
又休息了十几秒。
他不说话的时候,时夏就淡淡的看着他身边的仪器。
一方面怕他情绪激动,引发心脏方面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在回忆着姜有德口中的时间线。
她活过来才不到半年,姜有德口中的两年前,算起来是她前生的事了。
前生她活到了二十二岁,距离十八岁的两年前,就是六年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跟隔着二个世纪那么长。
仔细翻找记忆后,的确想起来有个夏天,姜敏自己去过滨海市。
不过当时她给爸爸妈妈说的是,跟同学一起去旅行。
原来是去见亲人了。
姜有德休息够了,断断续续的再开口:“见面的时候,我还问了她当年大哥大嫂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就一个劲的哭,说是被一个当官的给害死的。说那个当官的要去大哥大嫂呆的工地视察工作,要是干得不好,就得停工。”
“工地停工那得损失多少钱呐?”
“他们不想停工,就让所有工人在干活的时候扎上安全带。我大哥大嫂就是扎了安全带干活,架子塌了,人家那些没扎安全带的都跳下去逃生,他们扎了安全带跑不了,才被活活砸在架子底下,给砸死了。”
时夏大惊。
她只听父亲说,知道姜敏的父母是因为工地意外事故死的,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可说到底,工人施工,本来也应该遵循安全制度。
高空作业扎安全带,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工人因为扎了安全带出事,没扎安全带的人却落了平安,这样的事故,又能说得清是谁的对错呢?
谁都是为了安全。
姜有德还在说着,因为抽泣,声音变得更加含混不清:“孩子说当时大哥的脑浆子都砸出来了,白花花的流了一地。”
姜有德越说越激动,情绪控制不住的大哭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时夏心中一惊。
再次上前,扶着他的胸口安抚:“好了,我们不说了,你冷静。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姜敏也已经长大成人,他们一定安心了。”
这是安慰的话。
如果人真的在天有灵,姜敏的父母一定知道,这事怪不得自己父亲。父亲去工地视察,本意是好的。是那些无良商人想为了节约成本,偷工减料,无视安全制度,才导致的意外发生。
只是父亲赶巧了在那一天出现。
她终于明白姜敏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对付她们了,在姜敏心里,父亲才是害死了姜敏父母的罪魁祸首。如果父亲没有去,姜敏的爸爸妈妈就不会扎安全带,那么他们会和其他人一样,跳下架子逃生。
杀死姜敏父母的,不是那些无良商人。
不是对安全的漠视。
而是一个,碰巧路过的人。
正想着,姜有德忽然停止哭泣,问时夏:“你最近见过小敏吗?”
时夏点头:“见过。”
姜有德说:“你千万别跟她说我住院了,她这些年一个人过来不容易,我怕她再花钱。”
时夏眼底闪过疑惑。
姜有德说:“上次小敏来找我,给了我一笔钱。我再三追问下,她才告诉我那些笔钱是当年大哥大嫂去世,拿到的赔偿。她当时把钱给我,嘱咐我以后清明十一的多去给大哥大嫂上上坟,我问她要干什么,她就不说了。”
“我总觉得,她不大对劲。”
“后来我问她住哪儿,上班还是上学,她也不说。最后问急了,她就走了,后来我再也没找到她。我要是知道她在满城,我一早就找来了。都怪我,当初出事的时候没在她身边,也没尽到一个当叔叔的责任。要是大哥大嫂在地下知道了,他们也一定会怪我。”
“等我死了,可怎么面对他们。”
言辞间的愧疚,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时夏不知该如何劝他。
总不能告诉他,你的侄女,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惨,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姜敏的父母会不会跟自己女儿说一声,你报错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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