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是第一个赶到的。彭铿在床上,全身蜷曲,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嘴里不停的说着:“我没骗你,我没骗你!”
看来师父是做噩梦了,孔丘赶紧伸手推师父,同时嘴里说:“师父,醒醒……”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师父身上巨大的力量弹开了,连退几步,险些摔倒。身后冲进来的卯伸手扶住他,后面紧跟着披头散发的彭玉儿,身上披着外衣。
师父并没有醒过来,他就像困在噩梦中一样,全身发抖,不断重复着:“我没骗你,我没骗你!”
孔丘拦住想上前的卯和玉儿,不管师父在干什么,他显然在用尽全力和另一种力量对抗。以他们三人的实力,卷进去对师父不一定是好事。
过了良久,师父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然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站在自己床前的三个人,他苦笑着,缓缓起身:”没事,是梦魇了。“
孔丘想张口,但师父的目光制止了他。彭铿平静的说:“正好,你们都在,我有些事要告诉你们。本来我是想再过一年,等你们修炼得更强后再说的,不过,还是说了吧。”
三人面面相觑,只有卯心里一沉,他认为师父是要说柜子里那块石头了,他本来以为师父会单独对他说的。因为很明显,那石头是猎魂师的一个大秘密。但彭铿接下来说的话,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彭铿声音平静的说:“我已经选定,卯作为我的继承人,继承我的财富和事业。”
彭玉儿吃惊的看着父亲,又看看孔丘;孔丘心里失落,但平静的接受了师父的安排;卯心中狂喜,低下头,嘴里谦辞:“师父,这……弟子何德何能?“
彭铿淡淡的说:“你不用推辞了,半年前我就选定了,你是最合适的。第二件事,我决定将玉儿许配给孔丘,在我带卯去泰山完成传承仪式后,回来就给你俩完婚。”
如果说第一个决定是暴雨惊雷,那么这第二个决定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不但卯睁大眼睛,张开嘴,难以置信,就连孔丘也吃惊的看着师父。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他被巨大的幸福撞得晕头转向,难以反应。
只有彭玉儿,惊喜难掩,她羞涩的看了孔丘一眼,满脸通红的转身跑了,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路上还摔了一跤。
卯半天才回过神来,急急地说:“师父,这事……“
彭铿摆摆手,脸如铁石:“这事我已经决定了,没有商量。我知道玉儿的心思,也熟知你两人的差别。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好的安排。玉儿出嫁时,我会给她带一些财物,但不会太多。卯,我知道你也喜欢玉儿,但人不能鱼与熊掌兼得。”
最后这句话是孔丘平时常说的,此时从师父嘴里说出来,竟然一字千钧。卯不再说话了,他心里一片迷茫,他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但同时也失去了梦寐以求的。他忽然想起那天对自己设下的选择题。
孔丘心中却只剩下无尽的喜悦,之前的失意已经被一扫而空。卯得师父真传也罢,获得师父的财富也罢,这些与玉儿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就在这时,师父的另一句话却让他更加迷惑和震惊:”孔丘,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弟子了。我教给你的本事,你可以留着防身,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人知道你会猎魂术,更永远不要对别人说,你是我的徒弟。“
彭铿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孔丘几次想开口询问,都被师父冷酷的眼神阻止了。彭铿深吸一口气:“我带卯去泰山这几天,你留在我家里照顾玉儿,等我们回来给你们完婚后,你就带着玉儿回家。以后若有人提起来,你只是我的女婿,和我并无师徒关系。明白吗?“
孔丘认为这是猎魂师的规矩吧,猎魂师也许只能有一个真正的弟子。成为一个真正的猎魂师,当然对任何人都有极大的诱惑,但这是师父的选择,何况玉儿,比猎魂师更重要。他施礼后回屋了。
屋里只剩下彭铿和卯了。彭铿看着卯神情恍惚的样子,叹了口气:“卯,我不把玉儿交给你,除了她心里更喜欢孔丘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你将来就会明白,你要从给我这里继承的,除了猎魂术和财富外,还有我的宿命。而这,才是我不希望玉儿和你在一起的原因。那是你获得这一切需要付出的代价。”
卯终于点头了:“我明白,师父。”彭铿松了口气:“还有件事,你要记住,我带你去泰山时,不管在进行仪式的过程中发生什么,你都要牢记一点,你是我在此地唯一的猎魂师弟子,是我从上百弟子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其他人早就被淘汰了,明白吗?孔丘不过是比阳虎晚走几天,他和其他人并无分别。”
卯狐疑的点点头,彭铿补充说:“黑鸟那件事,若有人问,你就认定是你自己。是你救了玉儿,然后我又救了你。明白吗?”
卯不明所以的看着彭铿,彭铿说:“这是让你成为继承人的方法,能在百步之外争夺神堂,寄魂的壁虎被吞食,还能坚持一天时间不魂飞魄散,这是很难得的。这对你以后的名声有好处。”
卯犹豫了一下:“那……很难吗?我一直奇怪,师兄的飞魂为什么不舍弃壁虎,进入黑鸟的神堂内,控制黑鸟飞回来呢?”
彭铿苦笑着说:“黑鸟为乌属,乌鸦也好,喜鹊也罢,渡鸦也罢,只要是乌属的鸟,都是禽类中主魂异常强大的。尤其是乌鸦,其魂力与牛不相上下,在已经脱离自身中宫百步之外的情况下,飞魂的任何行动都会随距离增加变得极为艰难。你听说过飞头术吗?”
卯一愣:“传说武王伐纣时,殷商阵营有术士割头而飞,上天瞭望敌情,后来被西岐法师的神鸟把头叼走了,人就死了。”
彭铿点点头:“那不是真的割头,而是那猎魂师营造的幻觉。他真正飞上天的,其实是附着他飞魂的一只甲虫。可惜他在瞭望敌情时被对方的猎魂师发现了,于是附身一只鸟吃了甲虫,杀死了他。当时那只所谓神鸟,其实就是一只乌鸦!”
卯不平衡的心终于平静了,师父说的没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自己将得到财富、声望,和神一样的力量。何况玉儿的事,师父根本没给过自己选择的机会,也难以怨天尤人了。
卯终于回房了。彭铿却没有重新躺下,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没有走大门,而是来到后墙处。后墙上有几处划痕,是用手指在土墙上刻的,因为匆忙,划痕很浅,也很乱。但留下划痕的人功力高深,因此彭铿仍能从这不完整的飞魂密语中读出一些东西来。
这是他第三次读了。他没有把它毁掉,是因为他知道,以自己徒弟们的修为,还不会发现这些划痕是飞魂密语。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还没有彻底解读开。
这是那个神秘的牛倌留下的,他第一次在自己三个弟子的围攻下还来得及留下密语,第二次在自己的成型魂力攻击下,还能负伤逃走,这种修为虽比不上自己,但在当世残留的猎魂师里,已经是绝顶高手了。
这一百年来,彭铿一直感觉有人跟着自己,直到今天,才确定了自己的感觉。可这人留下的密语,是什么意思呢?
密语只是一个画面:一个巨大的、若有若无阴阳八卦图横亘在天地之间,边际无穷无尽。无数的游魂从下而上,无数的游魂从上而下,却都被挡在了阴阳图之间,只有极少数穿过那阴阳图的障碍,到达了对面。而在阴阳图之下,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那人发着白光,脚踏大地,头顶阴阳图,手里捧着一本书。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彭铿却觉得他认得这个人。
那牛倌想告诉他什么,但又不敢说得太清楚。他已经猜到牛倌必然是另一阵营的猎魂师,但既然是敌人,牛倌为什么不直接攻击他,而要给他看这样一幅画面的?
残留在彭铿身体里的裂魂已经消散了。彭铿暗自庆幸,他提前做了准备,而且神君这次的裂魂很弱,大概他也不想随便浪费自己的魂力,毕竟不是所有裂魂都能收回去的。经过褒姒的沉重打击后,神君比之前更小心翼翼了。
他遇见神君的时候,还是殷商时期吧。成汤灭夏,天下太平。白发垂髫,额手相庆。他在那时,遇见了神君。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还不叫彭铿,他姓钱。他最喜欢的女孩姓彭,叫彭玉儿。他家是石匠,彭玉儿家是村口开酒铺卖酒的。石匠工作辛苦,父亲和叔叔都爱喝酒。他经常去彭玉儿家打酒,彭玉儿总会偷偷多给他舀上半勺。
有时会被大人发现,但也没人喝骂。大人们觉得挺有趣,石匠和酒铺,都是手艺人,联姻是很好的事。村里人都笑传,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喝他俩的喜酒了。
去泰山干什么?他已经快忘记了。应该是跟着父亲和叔叔们去采石头吧。人们都说泰山石有灵气,但成汤却下令,不许人们采挖泰山石。事情就是这样,越是禁止,就越是稀少,越是稀少,就越贵重。成汤给了人们太平,但连年战火后,人们还想要富裕。
意外是怎么发生的?他也快忘记了。好像是甲兵们上山,驱赶采挖石头的人。父亲和叔叔被赶下山了。他跟在后面,因为心慌摔倒了,一直滚到了山沟里。天很快就黑了,父亲被士兵赶下山才发现他不见了,但泰山太大了,没人能找到他。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的血流在一块巨大的泰山石上,就在他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股力量进入他的身体里。
神君发现了他的天赋,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让他选择,是死亡还是成为为神君服务的猎魂师。他选择了成为猎魂师。
神君救活了他,让他在一个山洞里住下了。每天都有山鸡野兔来到他的身边,自动撞死在石头上。也有很多鸟,叼着野果子来给他,大多都是乌鸦一类的黑鸟。他的天赋非凡,很快就学会了猎魂术。神君告诉他,猎魂术共五术:飞魂术、敛魂术、摧魂术、裂魂术、噬魂术。作为凡人,他只能修行前三种,后两种,威力太大,人类的肉身无法承受,习之必死。
这是什么样的神术啊?他每天废寝忘食的修行,直到有一天,神君让他控制黑鸟,如果能同时控制三只即可下山。他控制了十只,让它们在头顶上盘旋而飞。神君让他杀死这十只鸟,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这些鸟里有没有给他送过果子的,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神君告诉他:“蝼蚁尚且贪生,求生是万物本能,即使你控制了它的行为,但要让它去死,仍然违背它最原始也最强大的魂力。只有能做到这一点,你才算真正控制了它们。黑鸟虽有灵性,与人还相去甚远,你能同时杀十只鸟,也未必能杀一个人。你以后要替我做事,面对的敌人更不是普通人,你没有杀人的能力,就只能被别人杀死。”
他做到了,十只黑鸟轮流撞死在了山石上。撞死之前,它们叫声凄厉,似乎它们的魂魄在做着最后的惨烈抗争。
他终于获准下山了,随身背着一块鹿皮包袱,里面装着一块沉甸甸的泰山石。他已经知道为何成汤不允许人们采挖泰山石了。因为,在那看似无穷无尽的泰山石中,隐藏着一种特殊的石头——泰山魂石。
下山的路上,他没有遇到阻拦。封山的禁令已经解除了,不似成汤朝令夕改,而是成汤已经死了。他在山上整整呆了一百年,却一无知觉。
当他走到当年自己家的村子时,他见到了叔叔的孙子,他父亲没有孩子留下来。在他失踪后,父亲偷偷上泰山找他,不知是被甲兵抓走了,还是死在了狼虫虎豹之口。他母亲伤心过度,半年后就死了。
钱铿,年十二岁,死于泰山,已入家谱。其父母先后死去,家产已并入其叔父家中,传承香火。
村里小孩子们仰着头问他:“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啊?”
他看着飘在村口的那家卖酒的旗子,想起彭玉儿的笑脸,想起百年前的春日杨柳,淡淡的说:“我叫彭铿。”
七百年后,有人叫我彭祖。他们不知道,八百年前,我曾是钱家的长子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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