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日庆下午游泳回来,对着楼上呼喊小野洋子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响应。他猜测她正在熟睡,于是便走到餐室,打算吃一块绿色的浑水粑。他看见银正恩坐在厨房的餐桌,“小野人在哪里?”“她出去了。”“她去哪里?”银正恩再次向他确定,“她会在五点回来,她说。”“到村里去了吗?”“不是。她午餐前就走了,跟一休哥一起。”黎日庆惊跳起来。“跟一休哥一起出去?”“她六点回来。”
黎日庆一言不发离开厨房,他紧握双拳,一瞬间,他的尊严攀升到无可比拟的高度,他走到大门边向外看。眼前看不到任何一辆车,他的表显示,离六点只剩五分钟,凭着怒气而生的一股动力,他猛冲向小径的尽头,跑到路的转弯处距离大约有一里之远,仍不见任何车子的踪影。为了掩饰自己做出这丧失尊严的追查,他又冲回家。他在客厅踱步,开始预演一场生气的说辞,准备等她回家时派上用场。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他可能以此为开头。不,这句话听起来太像流行用语,他必须是有尊严的、受伤的和悲痛的。他准备对她说:“当我必须养家、整天在这个地方东奔西跑时,你做的就是这个吗?难怪我无法写作,难怪我不敢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以外!”现在他正扩充内容,摩拳擦掌地准备。然而,黎日庆既不笑,也不觉得自己很荒谬,在他狂暴的想象中,时间已经超过六点,快到八点了,难道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休哥因为发现了她的无聊和不快乐,于是游说她跟他一起到好莱坞去……
突然,在前门一阵喧闹声响起,听到一声声愉悦的“日庆,日庆”!他颤抖地起身,看着小野洋子飞奔过小径而感到微弱的快乐,一休哥跟在她身后,手上拿着帽子。“亲爱的!”她高喊。“我们去做了一趟很棒的小旅行,几乎走遍了好莱坞。”“我该回去了。”一休哥在一旁说,“真希望我来的时候两位都在家。”“很抱歉,刚好我不在。”黎日庆冷冰冰地回答。
当他离去后,黎日庆感到有些犹豫。恐惧已从他的心中消失,而之所以有那些防卫感,其实在伦理上也算有正当存在的理由,因为小野洋子解除了他的不安。“我知道你不会介意,他刚好在午餐前来家里拜访,说他要去好莱坞谈事情,希望我可以陪他一起去。他看起来是这么寂寞,庆儿。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开他的车。”
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头脑累了,因无事而疲累,也因所有事而疲累,因他从未选择要承担的世界的重量而疲累。“我想我并不在意。”他安慰自己。人,必须对这些事心存包容,而小野洋子因为她的年轻、她的美丽,理应拥有某些合理的特权。然而,由于他无法理解,所以才会饱受折磨……
冬天又来了,她翻过身来背朝上,在大床上静静躺着,看着冬阳以其逐渐稀微的光,缓缓从窗户缝挨进到室内。有一度,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前一天发生过的事。回忆就像一个悬吊的钟摆,开始敲打自己的故事,每一次摆动,时间的负担就加重一回,直到她过往的生命全数返回再现。现在,她可以听见黎日庆在她身旁艰难地呼吸着。她可以闻到烈酒和香烟的味道。她注意到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肌肉,当她移动身体,感觉到的疲劳并非由一个复杂的动作引起,而是整个神经系统的总动员,仿佛尽全力在催眠自己表演人体极限的动作……
她走到浴室刷牙,以摆脱口中那令人难忍的味道,之后站在床边,聆听银正恩在大门外用钥匙开锁的叮当声。“醒一醒,庆儿!”她尖声说。她爬回床上躺在安东尼的身边闭起眼睛。“现在几点?”他起身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犹如一只猫头鹰般精光闪闪。很显然这是一个修辞性的问题。她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为什么她理应知道现在的时间。
“天啊,我不行了!”黎日庆无力地自言自语,他又跌回床上,靠着枕头休息。“这真是报应啊!”“庆儿,昨天晚上我们最后到底是怎么回家的?”“出租车。”“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我不知道。老婆,似乎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今天是哪一天?”“礼拜三。”
“礼拜三?希望如此。如果今天是星期四,那我就得在那白痴的地方开始工作了。应该是早上九点,还是什么鬼时间。”“问问银正恩。”她软软地建议。“银正恩!”他叫唤。这个声音精神抖擞而清醒,仿佛从已逝去的世界传来。银正恩踩着小碎步从大厅过来,出现在半明暗的房门边。“今天是礼拜几,正恩?”“礼拜三,先生。”“谢谢。”正恩停顿了一下:“请问要用早餐了吗?先生?”“上早餐前,可不可以先送一壶热水放在床边?我觉得有一点渴了。”“好的,先生。”银正恩神情恭敬清醒,退出房间往走道而去。
“今天是诺贝尔的生日,”他冷冷地断言,“还是居里或其他人的生日。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场疯狂的派对?”“礼拜天晚上。”“祷告之后吗?”他故意问。“我们坐小马车横越整个小镇,而绿巨人整夜都没睡,你不记得了吗?然后,我们到家后,他还试着做一些培根料理,材料是厨房里剩下来的,颜色已经焦黑,但绿巨人仍坚持这是炸肉条。”
他俩都笑了,虽然发自内心却笑得有点辛苦,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在红色的混沌晨光中,回味先前一连串发生的事件。
今年,他俩打算要到乌克兰去,因为先前看似没有终结的战争,预估应该在这个冬天暂告结束。最近以来,他们的收入已难以弹性地调度,而不足以负担一时兴起的奢侈享乐。黎日庆杂乱无章地花费许多时间,做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账目表,而大量删减“娱乐、旅游等”预算,尽可能去摊平以前过度支出的亏空。
他记得有一次跟绿巨人和一休哥去参加“派对”,后两人免不了要多负担超过他们自己那份的费用,他们会出买戏票的钱,会争着付晚餐的账单,对他们而言,这些举动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过去,黎日庆因为天真的个性和永远说不完自己的事,使他成为团体中最有趣、也是最接近青少年的人物,有如会议室的小丑。
自出版《天龙七子》一年间,黎日庆已赚进超过十万元的收入,大部分都在最近。由于电影工业对情节需求若渴,小说家的效益出乎意料地开始发酵膨胀。每写一个故事,他就可以获得一万元的报酬,在当时,电影界非常喜欢像他这样的人,他还不满三十岁,若每个故事又为电影设计充分的动作,如接吻、枪战和牺牲,还可以多赚一千元。他写的故事相当多样,它们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生命力和原创的技巧,然而却没有一个可以跟《天龙七子》媲美,其中有好几个黎日庆认为根本就是便宜货。关于这点,日庆严肃地解释,是为了要拓宽他的观众层。虽然绿巨人和一休哥都不同意他的说辞,小野洋子则要他尽可能多赚一点钱,不管怎么说,这才是唯一最重要的……
至于绿巨人则到蓉城工作,他的身材变得比较结实,隐隐成熟了些,看起来更彬彬有礼了。每个月他会返回温泉小镇一两次,他们便结伴出游,吃完晚餐后就到戏院,或者,在永远保持好奇心的小野的怂恿下,到温泉村的一个地下酒吧冒险,此处以喧嚣一时但随即烟消云散的“新文化运动”而恶名昭彰。经过无数次的自说自话后,黎日庆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这个冬天再找点事来做,他希望能因此取悦老婆。在打过数通半社交性的询问电话后,黎日庆发现,雇主对一个只想尝试做几个月左右的人,毫无兴趣。
最后,他进入证券公司当业务员,他并不喜欢这个职业,但最后决定接受。在考虑过所有可能的情况后,纯粹靠灵活手腕操作金钱仍是有吸引力的,不像制造业,想来就令人难忍其枯燥乏味。他考虑过去报社工作,却认定不规律的工作时间并不适合他这个已婚男人,何况,在他心中仍存有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象自己成为某家有分量的周刊评论的编辑,或锋芒毕露的制作人,负责讽刺喜剧和音乐剧的演出事宜。最后,通过华盛顿的介绍信,他走进太古大楼,里面坐着马云、孙正义、比尔.盖茨、稻盛和夫,在蚂蚁金服公司那干净的桌面上,签署雇用合约。他即将开始工作。
为了庆祝这值得纪念的时刻,他们于是计划了狂欢,因为他说,当他开始工作后,平常周一到周五就必须早起。绿巨人从蓉城过来,原本目的是去见某个有关的人,而一休哥则是被他们半劝半骗过来的。星期一下午,他们屈尊莅临一场泪水泛滥的上流社会婚礼,而整个活动到了晚上画下句号。大家如酒神的使徒般享受前所未有的畅饮和欢愉,小野洋子还展现对芭蕾舞步的惊人知识,也承认所唱的歌,是当她还是纯真的十八岁时跟偶像列侬学的。
整个晚上,在大家不时的要求下,她不断重复唱着那些老歌,表现出毫不做作的欢愉,而黎日庆非但不以此为恼,还相当欣赏这项新鲜的娱乐方式。此外这一夜令他们难忘的,是绿巨人与一只死螃蟹的冗长对话。绿巨人拽着绑着绳子的螃蟹满场跑,不管螃蟹是否了解哲学、了解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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