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七子

8

    
    日光飞逝。小野洋子揽镜自照,纳闷她的脸为何仍如此明亮照人、气色清新,似乎她看起来气色从未那么好过,虽然她的胃和她的头都疼痛得很厉害。她也出门,逛街购物,回家后睡着了,蜷缩在沙发一角,双手抱着牢牢锁好的皮包,她无忧无虑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个纯真的小女孩,而紧压在她胸前的那个包包,就像是孩子的洋娃娃,给予她孩子气的心灵深刻而无尽的慰藉。
    “没有人会在乎我们,除了我们自己,庆儿。”她说,“如果要我假装自己觉得必须对世界负责,这是很荒谬的。至于担心别人会怎么看我,说真的我根本没感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当我还小,在舞蹈学校上课时,我被很多小女孩的妈妈批评,而那些小女孩都不如我那样受欢迎,所以我总是把批评当成嫉妒的证明。”这段话的起因,是由于前晚在学士大道筠商酒店举行的同学聚会。花木兰认为她当晚的表现太过于兴奋,于是第二天,她邀请小野洋子共进午餐,以老同学的立场忠告她在同学聚会上的行为有多可怕,这令小野洋子产生反感。
    “我告诉她,其实她真正反对的,是我玩得比她还开心。”黎日庆为她鼓掌喝彩。他以小野为傲,因为在聚会中,她从来不会在其他女人面前失色,因为男人总是成群在她身边喧闹取乐,却从来不会有越轨的举动,欣赏她的美丽和她的活力所带来的温暖。聚会,逐渐成为他们主要的乐趣来源。他俩的爱情依旧稳定,也仍对彼此保持高度的探索兴趣,只是,随着春天临近的脚步,他们发现晚上待在家里是一种束缚。感觉书本不是真实生活,写作也不是。想要两人单独在一起的老魔法也早已丧失效力。他们宁愿出门去看一场脱口秀,或与他们的朋友一起用餐,只要那里还有足够的酒,聊天的内容就不至于变得完全令人无法忍受。
    温泉小镇有10所大学的分校,一些在学校或大学里已结婚的朋友,和形形色色的单身男人,当这些人需要欢乐和为聚会增色时,很直觉地就会想到这对夫妻,因此,两人几乎从没有一天没接到邀约的电话。太太们,通常都很怕小野洋子,她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众人的焦点,她受到丈夫们的热烈欢迎,虽天真无邪却仍令人心神不宁。这些事情本能地引起她们对她的强烈不信任,更由于她从来不对任何女人的友善加以响应,使妻子们更加紧张。
    在二月的最后一天,黎日庆准时到一家知名合伙企业的豪华办公室报到,听取一个自称是助理秘书的叫顾小白的含糊其词的指导,顾小白梳了一个中分头。“这里的人分为两种,慢慢你就会发现。”他说,“那边的人是助理秘书或会计,他们在我们的档案里是记录在这里,年纪多半不超过三十岁。到了五十岁左右,他们的名字会升到那里,通常这样的人大概就停留在五十岁做的职位直到退休。”
    “那如果有人三十岁就做到五十岁的位置了呢?”黎日庆礼貌地问。“那他就会继续往上爬,你看。”他指着文件上方一列理事的名单。“或许他会成为总裁,或者CFO。”“那么在这里的这些人呢?”“我懂了。”“现在有些人。”顾小白继续说,“以为决定一个人起步的早或迟,在于他是否有大学文凭,但他们是错的。”“我懂。”“我也有,我是名校毕业的。然而,当我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开始工作,我很快就发现,在这里能帮我的,并非从大学学到的不实用的东西,事实上我还必须努力忘掉它们。”
    黎日庆按捺不住好奇,想知道到底他在名校学到的“不实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想象也许是哲学什么的,这个怪念头在接下来的对话期间,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看到在那边的那个人了吗?”顾小白指着一个看起来还年轻的男人。“是温实初先生,一级副总裁,历经大风大浪,看遍世事冷暖,受过良好的教育。”黎日庆试图打开心灵去想象财金界的浪漫传奇,却是徒然。对于温实初先生,他唯一能联想到的,是《甄嬛传》里的温太医。
    整个潮湿而奄奄一息的三月,黎日庆都在学习推销术。由于缺乏热情,他反而能观察到周遭的忙乱和喧嚣,他感到自己奋力却徒劳地在原地打转,且实现的都不是自己,而是敌对者,一个剥削无产者的资本家。要想象这些自命不凡的副总裁或会计,有一天会从中产阶级变成上层阶级,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优等人才,黎日庆总感觉有些不太和谐。
    他在楼上的员工餐厅吃午餐,对于自己的上进,总带着一种不安的怀疑。头一个礼拜,他看到许多年轻职员,他们之中有些很精明,有些则涉世未深,刚从大学毕业,相当纳闷他们是否怀抱着过于不实的梦想,希望在悲惨的三十岁来临前,可以挤进位居要职的狭窄行列。在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中,穿插的对话内容,在本质上说的也几乎是同一件事。有人讨论孙正义先生怎么累积财富,马云先生用的是什么策略,而比尔.盖茨先生的手腕又是如何等等。还有一些人联想到一些老掉牙却永远令人屏息的传奇轶事,外行人如何在上海滩一夕致富,他们有的是屠夫、吧台酒保,或是快递小哥……接着,有人开始谈论最近的投机炒作,争辩到底是要冒风险去追求一年获利十万,还是只要两万就能满足。
    对黎日庆来说,这些论述是十分可怕的。他觉得若要在这里出人头地,那么,成功的念头必定会限制和扼杀他的心智。在这一行要达到顶尖,他认为其中最核心的因素,在于他们相信自己在做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其他的事物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两样,自信和投机主义凌驾于技术性知识之上,越专门的工作职阶越低,所以,为了达到效率分工,最好就让技术专家留在最能发挥的基层就好。
    白天大部分的工作时间,他的头都感到如生病般疼痛欲裂,而早晨地铁拥挤的喧闹也长在耳际挥之不去。没多久,他便很突然地辞职了。黎日庆整天躺在沙发上不起来,直到夜晚。由于被周期性的沮丧情绪完全征服,他于是写了一封信给顾小白先生,坦承他觉得自己对这份工作适应不了。跟武则天看完戏回家的小野洋子发现老公在客厅,无言地瞪着天花板,他表现出的沮丧和挫折,是他们结婚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她希望他能把心中的不满宣泄出来,这样她才能据此严厉地责备他,因为她的气也不少。然而,他看起来却是极端地悲惨而可怜,可怜得让她心软。她跪在他面前抚摸他的头,安慰说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们相爱,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克服的,就像他们结婚的第一年。黎日庆开始对她冰凉的手和她在耳边吐气的温柔声音有所响应,他的心情完全恢复了,甚至还有点兴奋地对她诉说他未来的计划。在上床前,他甚至感到一丝悔意,虽然没有表现出来,觉得自己寄出辞职信的动作过于仓促鲁莽。“即使当所有事情都看似很糟,你也不能就这么相信。”小野洋子说,“那只不过是你自己个人主观判断的结果,并不全是真的。”
    他们收到来自温泉小镇房地产经纪人的一封信,鼓动他们再继续续约温泉小屋一年,租金则小涨一点,并随信附上新的合约,以方便他们签署。过了一个礼拜,合约和信仍放在黎日庆桌上没人理会,他们一点也不打算回温泉小镇住,也受够那个地方了,之前的夏天他们都在无聊中度过。此外,他们的车况也恶化成一堆患忧郁症而喋喋不休的废铁,而以他们目前的收入,也不可能再买一辆新的。然而,在一次狂欢派对上,他们竟然还是签了约。更可怕的是,他们不仅在合约书上签了名,还寄出去,随即,两人仿佛听到房子如娼妓般邪恶的胜利笑声,正舔着自己发白的肋骨,准备要将他们活生生吞噬。
    “庆儿,租约放到哪里去了?”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她惊恐地高声大叫,好像发现现实的严重性而苦恼,“你放到哪里去了?它本来在这里的!”然后,她知道合约到哪去了。她想起在家中举办的派对最热闹的高潮时刻,她想起房间里有一屋子人,在比较冷场的时候,便无从显示她和黎日庆的重要性。于是,黎日庆便吹嘘小屋的优点是多么与众不同,环境又清幽,又多么地与世隔绝,不受任何噪音干扰。接着,曾去小屋拜访黎日庆夫妇两人的顾小白也加以附和,热情地歌颂它是他想得到最好的小屋,如果他们今年夏天不在那里过,那就太傻了。灌输着届时城市是如此炎热不适,而温泉小镇又是多么凉爽宜人的观念。黎日庆拿起合约在手上疯狂地挥舞,发现老婆对此表示愉快的默认,在场人士一致鼓掌点赞……
    “庆儿,两倍的租金!”她哭喊,“我们签了名,而且寄出去了!”“什么?”“房子的租约!租金两倍?!”“事情糟了!”“庆儿!”她的声音极度悲惨。好像不只夏天,而是永远,他们自筑牢笼,此事根本地动摇了他们的生活平衡。黎日庆思索,也许他们可以和那位房地产经纪人再协调,他们不该再付两倍租金,虽然这美丽的温泉小镇小屋,有着这无可挑剔的房间,有精致的温泉浴室,还有他俩为其挑选的家具和摆设。然而,他们并没有去跟经纪人协调,问题也不是协调就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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