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小屋里弥漫着一种恐怖,它跟随他们而来,如阴沉的裹尸布般笼罩此处,从楼下的房间开始,逐渐往上蔓延,爬过狭窄的楼梯,步步逼近、压迫到他们最私密的睡眠之地。黎日庆和小野洋子开始痛恨一个人在楼上独处。她的卧房原本看起来是如此甜美、青春和精致,极适合她行走时粉色的睡衣在椅子和床上来回拖曳,现在,她感觉镜子里的人在和她窃窃私语:“我美丽而年轻的夫人,你并非第一个在夏日的阳光下枯萎的佳丽。这里一代代不受爱情眷顾的女人,都曾对着相同的镜子装点自己,但她们俗气的爱人却恍然不觉。惨绿的青春以最苍白的容颜进驻此处,而后被灰色的寿衣覆盖绝望地离去,在无数个漫漫长夜,女孩们躺在床上无法成眠,因为床铺不断涌出如海浪般的哀愁和蓝色忧郁,与黑暗融为一体。”
小野洋子仓皇从这个房间撤退,胡乱把所有的衣服和药品搬出,宣布要跟黎日庆一起睡,借口说她房间的一扇纱窗破了,虫子会进到室内为害。因此,她的房间就被弃舍,让给神经最不敏感的客人当客房使用,两人便共享黎日庆的寝室梳洗和睡眠,她觉得这里比较好,仿佛老公的存在有如消灭者,将所有令人不安的阴影,将那些隐身在墙壁里、镜子里的幽灵都加以扫除。关于好与坏的区分,两人在生命早期就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但现在又以某种新的形式再度出现。小野洋子坚决主张,来小屋拜访的人必定要是好的,所谓的好,就女人来说,她必须是单纯而无可挑剔的,要不然,就得要拥有个性和能力。由于小野洋子经常强烈地怀疑自己的性别,因此她的判断标准便转化变成看这个女人是否干净。她所谓的不干净,标准相当多样,如缺乏自尊,性格不活泼,其中最重要的是,明目张胆地放浪和乱交。“女人非常容易堕落。”她说,“远比男人还要简单。除非女孩非常的年轻和勇敢,不然她不可能不具备歇斯底里的兽性,不可能任凭自己往下掉,这种原始的兽性是狡猾。而男人则不同,我以为这就是为什么在爱情故事中,最通俗的角色是一个男人英勇地走向毁灭。”
小野洋子比较喜欢男人,特别是那些不动任何邪念单纯尊敬她和陪她玩乐的人。她的观察力很敏锐,她经常会告诉老公,在他的朋友中有哪些只是纯粹在利用他,劝他最好尽快疏远。黎日庆习惯和她争辩,坚持那个被她指控的人是个好人。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判断没有她来得精准,记得好像有好几次,他都收到一大堆餐厅待付的账单,且皆由同一个账户、一个朋友所开出……
他俩害怕孤独的恐惧远超过其他欲望,因此他们愿意忍受玩乐的烦琐和麻烦。每个周末,家里总有来参加派对的客人,甚至平常的日子也照常举行。周末的派对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当受邀的朋友抵达后,喝酒是免不了的程序,接着是一顿热闹丰盛的晚餐,再到“温泉河滩乡村俱乐部”。到此处玩耍,几乎已成为他们聚会的必要节目之一,原因在于它的平价和轻松而不拘谨的气氛,在俱乐部里大家不必装模作样。一般说来,礼拜六通常结束在醉眼迷蒙中。事实上他们经常协助一个烂醉如泥的客人上床就寝。礼拜天,悄悄从阳台降临的宁静早晨,生怕吵醒大家。而星期天下午,意味着和其中几位要赶回喧嚣城市的客人告别,接着和剩下留宿到隔天的客人再喝酒作乐,度过一个较不热闹但仍迷醉的夜晚……
忠心的银正恩,那个生性喜欢卖弄学问和多才多艺的佣人,也跟他们一起在小屋狂欢。在这些更频繁造访的客人中,逐渐形成一种关于他的说法。一休哥谈到他,说他的真名其实是银月成,是北极熊国派来驻在这个国家的眼线,专门经由温泉小镇从事北极熊人的宣传活动。从此,开始有许多来自北方的神秘包裹,指名要给这混淆视听的东方人,收信人叫“银月成”,包裹快递落款的内容是一些隐晦的讯息,署名“参谋总部”,每行下面还装饰性地写些滑稽好笑的高丽字。黎日庆收到这些包裹后,总是收起笑容严肃地交给银正恩。几个小时之后,他发现这位收件人脸上写满了困惑,在厨房里极度诚恳地宣称,包裹上的十字形倒钩绝非高丽字……
自从小野洋子无预警地从镇上回来,撞见银正恩正斜躺在黎日庆的床上研究报纸之后,她便开始非常讨厌他。本能上,所有仆人都会喜欢黎日庆,讨厌小野洋子,而银正恩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同时彻底地畏惧她,只有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银正恩才会间接以表面上跟黎日庆说话,实则知道小野洋子也会听到的方式,表达他的反感:“黎太太今晚打算吃什么?”他会看着他的主人说。或者他会批评日本人极端自私的性格,而他的方式让人不用怀疑,所谓的日本人指的是谁。然而,他们却没辞退,这是违反他们的惯性原则的,他们容忍银正恩,就像容忍坏天气和身体的小病痛,就像遵从上帝神圣的旨意一样,他们对每件事都要忍耐,包括他们自己。
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绿巨人从木卫二射电来电,说他和一休哥要过来,顺便带一个朋友来拜访。他们大约四点抵达,已经有点醉意,同行的是一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男人,三十多岁,介绍叫铁托。铁托留着金黄色的短须,他的声音低沉,介于男低音和嘶哑的低语。黎日庆跟随在绿巨人身后,提着公文包上楼,进入房间,小心地关起门。“这个家伙是谁?”他问。绿巨人笑得很灿烂。“谁,铁托?他没问题的,他是个好家伙。”“是没错,但他到底是什么人?”“铁托?他就是个好人,他是王子。”他的笑声更响了,最后变成咧嘴而笑。而黎日庆犹豫着是该微笑以对,还是皱眉头。
“我看他实在有点好笑。奇特的衣着。”他停顿,“我很怀疑你们两个昨晚到底在哪里捡到他的。”“奇怪了。”绿巨人表示,“我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然而,在这句声明之后他又忍不住发出奇怪的笑声,以至于激起黎日庆的回嘴:“你这该死的家伙!”………
就在晚餐前,当绿巨人和一休哥喧闹地聊天,而铁托则沉默地在一旁喝他的酒时,小野洋子把黎日庆拉到餐室:“我不喜欢这个叫铁托的人,”她说,“我希望他去用银正恩的浴室。”“我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可是我不希望他来用我们的。”“他看起来像是个单纯的人。”“他穿的那双白鞋看起来好像手套,我都可以看到他脚趾的形状。他到底是谁啊?”“你问倒我了。”“他们一定是发神经才把这种人带来,这里可不是德国福利救助之家!”“他们打电话来时都已经喝醉了,黎日庆说,他们参加的派对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小野洋子气愤地摇头,一言不发回到阳台。黎日庆知道她试图要忘记不安,将自己尽情投入享受当下和即将来临的夜晚。
天气炎热,即使到薄暮转入夜时分,热浪依旧从干燥的路面阵阵挥发,有如波纹起伏的云母。天空晴朗无云,然而,在树林远方巡司河湾的方向,隐隐有隆隆声持续作响。银正恩宣布晚餐已备齐,在小野洋子的建议下,大家就省了穿外套的礼节,走进室内。绿巨人开始唱歌,其他人应和,他们和谐地唱完第一遍。这首歌有两行,让人朗朗上口,歌名叫《筠连歌》:
筠竹馆里陆羽香,连片绿海心飞扬,茶归在春先,爆竹声中已开园;庭坚闻讯流杯来,省斋奎章水粉彩,玉壶转月,照苦丁骑牛送翼王,筠山定水十八景,温泉小洞幽,念念清新念念筠,念念清心念念君。
每唱一回,气氛就更加热闹,掌声也持续不绝。“开心点,小野!”绿巨人暗示,“你看起来情绪很低落。”“我才没有。”她谎称。“来这里,银月成!”他转头呼喊,“我帮你倒了杯酒,来啊!”小野洋子拉住他的手臂企图阻止。“请别这样,绿巨人!”“何必呢?也许他晚餐后愿意用箫为我们演奏一曲。来,银正恩。”银正恩露齿微笑,喝干杯子里的红酒回到厨房,绿巨人又为他加满一杯。“开心点!”他大喊,“看在老天的份上,在场的每个人,大家来让小野开心起来。”
“亲爱的,再来一杯。”黎日庆劝诱她,“来嘛,再喝一杯!”“开心点,小野洋子。”铁托轻松地说。对于他未经允许就直接叫她的名字,她感到相当排斥,她环顾四周以期发现是否有其他人留意到这个情况。这句话,如此轻易地从一个她讨厌的男人嘴里说出,令她非常厌恶。过了一会,她察觉到铁托又倒了一杯红酒给银正恩,多少在酒精的作用助长下,她的怒意渐增。
“嘿,记得有一次。”绿巨人说,“一休哥和我去木卫二上的一家土耳其浴,大约是凌晨一点,那里除了业主以外没有其他人。后来,有个家伙进来想要洗澡,竟以为我们是按摩师,我的天!于是,我们就把他整个人抬起来,连人带衣服都丢进水池里,然后再把他拖上来,平放在板子上,用手掌噼里啪啦地拍打,直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真的是绿巨人会做的吗?”小野洋子想,如果说故事的是在场其他人,她早就被取悦了,然而因为是绿巨人,她就觉得他过度吹嘘,神化了他的机智和深思熟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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