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罗斯突然一阵烦躁,站起身来,用力地伸了伸腰。他高高的个子,身体结实而瘦削,只是肩膀和上臂凸着有力的肌肉。初看,他似乎也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英俊男子,但是他脸上总有些愤懑的神情,这减损了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的魅力。但人们日后还是记住了这双眼睛,即使他们已经忘记了那张难以容忍的无聊的嘴巴,以及因烦躁和无谓的痛苦而起皱纹的年轻的额头。
“我们在上礼拜有关中国人的新闻中发现了几个杰出人物。”拉塞尔说,“李白,还有,还有谁啊?”“还有苏轼。”索罗斯边说边站了起来,他把耙子拿过来,开始细心地耙掉沙子里的小石子。“哦,是的,苏轼,你不觉得这个人很可爱吗?”同他们在一起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小野庆黎觉得甚至比她同母亲相处更感孤寂。她细看了一下他们所带的物品:五把大的遮阳伞,用来形成一个遮阳天篷,一座便携式冲凉更衣室,一只充气的橡皮马。她断定他们是一些时髦人物,尽管她母亲告诫过她要谨防这类游手好闲者,但是她觉得眼下没有这个必要。即使像那天上午,他们安安静静地只呆在一个地方,但她还是觉察到一个目标、一种工作、一个方向、一项有创意的活动,这一切使他们有别于她所认识的其他人。她那少女的心灵还无法判断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她只是关心他们对她的态度,她的看法是,他们似乎过得很快乐。
小野庆黎挨个儿打量那三个男人,似乎眼下他们将归她所有、奴役。他们三个都是翩翩君子,并且各具特色。他们都有一种特别的温文尔雅的风度,她觉得这种风度来自他们的生活,是他们过去及未来生活的一部分,而并非因事而异,也全然不同于电影演员的交际方式。她还辨认出一种内在的优雅,有别于导演们的简单粗暴、善于交际的本领,而导演则是她生平遇到的有学识的人的代表。演员和导演,她只熟悉这些男人。
这三个男人不尽相同。奥巴马风雅不足,多了点怀疑和嘲讽的味道,他为人拘谨,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刘易斯显得腼腆,然而他那种令人惊愕的幽默让她既高兴又困惑,她担心自己天性严肃,不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索罗斯,这儿他最完美。她不声不响地欣赏着他。他的皮肤微红,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短短的汗毛也略显红色。那细细的一层汗毛从膀子延伸到手背。他的眼睛明亮而锐利。他的鼻子尖尖的,他在看谁或与谁交谈时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这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注视,因为有谁真正注意过我们呢?目光落到我们身上,好奇的或无动于衷的,不过如此吧。他的嗓音,带着一种悦耳音调,仿佛要取悦世人,然而,她却感到他身上有一股硬气,一种自我克制和自我约束的气质,这也是她自己具备的美德。看来,她选择了他。索罗斯尔抬起头来,明白她选择了他。
时近中午,拉塞尔夫妇也来到海滩,他们带来一把新的遮阳伞。他们撑伞时侧眼朝小野庆黎这边扫了一下,然后,妮可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钻到伞下,只有拉塞尔先生除外,他仍可笑地站在外边。
“我可觉得今年海滩上人太多了。”索罗斯承认,“我们的这块海滩是奥巴马从卵石堆中整理出来的。”小野庆黎若有所思。“你没有看到那场打斗。”索罗斯接着说,“你来的前一天,一个已婚男人,他和他太太吵成一团,她抓了把沙子扔在他脸上,于是他就坐在她身上,蹭她的脸。我们大吃一惊,我要奥巴马赶紧去劝架。”……
小野庆黎觉得这次游泳将会成为她一生中有代表性的一次游泳,而且日后每当说到游泳,这一次的经历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记忆之中。这一群人就着冰镇葡萄酒饱餐了一顿美味后,就会一起向海水走去,他们急不可待了,他们将带着一身暑气走入清凉的水中。
索罗斯走进更衣室,不一会就穿着一条透明、镶黑边的裤子走出来,引起一阵骚动。细看才知道那裤子实际上是用肉色的布做了内衬。“那不过是一个同性恋男人的诡计罢了。”拉塞尔轻蔑地喊了一声。小野庆黎见到这条泳裤很是兴奋。她天真稚嫩,对拉塞尔夫妇这种奢华的单纯满心喜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复杂,它的世故。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是更注重质量,而不是拥有一大堆世界各地的廉价品。她同样意识不到他们行为举止的朴素大方,他们的和蔼及友善,他们对普通美德的强调,都离不开同心灵作艰苦的讨价还价,都是通过一系列她还无从推断的斗争而获得的。此时此刻,拉塞尔夫妇外在地代表着一个阶层的最大程度的进化,这使得大多数人相形见绌。事实上,一种质的变化已经开始,而小野庆黎竟漠然无知。
他们喝香槟酒、吃饼干时,小野庆黎就和他们站在一起。索罗斯的那双蓝色眼睛看着她,他的嘴显得可亲而又坚毅,他周到而又从容地说:“你是很久以来我所见过的,唯一看上去真正如花似玉的姑娘。”……回到旅馆后,她趴在母亲的腿上哭了。“我爱他,妈妈。我爱他爱得要命。我从没有想到我会对谁产生那样的感情。听说他已经结婚了,但我还是喜欢她,这肯定是没有指望的。我太爱他了!”“我倒很想见见他。”“索罗斯邀请我们周末去用餐。”“要是你在恋爱,你应该觉得快乐,你应该笑的。”小野庆黎仰起头来,小脸优美地微微一动,笑了。她母亲始终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小野庆黎很不乐意地受邀到广西电影制片厂去,她坐车沿着崎岖的通往南宁的山路,来到历史悠久而今正在重建的广西电影制片厂。她站在装有栅栏的入口处,朝里面张望,仿佛这儿就是好莱坞。里面有最近拍摄的一部影片中的古里古怪的废墟,一条破烂的乌克兰式街道,一条庞大的鲸鱼道具,一棵樱桃树,这些带有异域风情的景致使那儿大放光彩,它们同土生土长的灰白色的植物、含羞草、红松一样,有着各自的地方特色。那里还有一座快餐棚,谷仓模样的舞台。电影制片厂附近,到处都有一张张期待的、涂脂抹粉的面孔。
这时,一个有着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急匆匆地赶来,“请进,小野庆黎小姐。斯皮尔伯格先生正在拍摄现场,不过他急着要见你。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但你知道,这儿有些女人很难进入角色。”制片厂经理打开摄影棚那没有窗户的墙上的一扇小门,小野庆黎心中涌起一种快乐的亲近感,她跟着他走进昏暗的室内。暗淡的光线下,到处晃动着人影,他们朝她露出一张张死灰色的脸,犹如注视凡人通过地狱的幽灵鬼怪。
人们低声细语,远处,一架钢琴发出柔和的颤音。绕过用一些景片搭成的拐角,他们来到一座被灯光照得白晃晃的舞台,那儿有一个中国男演员和一个乌克兰女演员,他俩一动不动、面对面地站着。他们用执拗的目光互相凝视着,而且似乎他们保持这种姿态已经好久了。又过了一阵,仍没有什么事发生,也没有谁动弹。一排灯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关闭了,接着又打开了。音锤击打出悲怆的音调,向无人知晓的远方扩散开去。一张青灰色的脸从上面炫目的灯光中露出来,冲着黑乎乎的上方喊了几句。随后,小野庆黎面前响起的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个沉寂的场面,制片厂经理说:“斯皮尔伯格,这是小野庆黎小姐。”
他们这才第一次照了个面。斯皮尔伯格性子急躁,但精力充沛。他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在上下打量她,这姿态她熟悉,而且让她感到亲切,但也常常给她一种微妙的比摆这种姿态的人要优越的感觉。如果她的身体是财富的话,她就能够发挥它天生拥有的一切长处。
“我想过,不定哪一天你准会来这儿。”斯皮尔伯格说,对于谈论私事,他的语气过于生硬,而且还拖着一种有点夹生的乡村土腔,“旅途愉快吗?”“愉快,不过我们还是乐意回家去。”“不!”他反对,“呆上一阵,我想和你谈谈。让我来告诉你,我想谈谈你的一部电影,《回家的女儿》,我在纽约看的,我当即电询,想弄清楚你是否已经签约?“我刚……我很抱歉。”“天哪,多棒的一部电影!”小野庆黎不想傻乎乎地用笑来表示赞同,她皱了皱眉。“没有人想只凭一部电影就永远让人记住。”她说。“的确如此,你有什么计划?”“母亲认为我需要休息。等我回去后,我们也许同乌克兰第一制片厂签约,或者维持与福克斯制片厂的合同。”
“谁是我们?”“我母亲。生意上的事她做主,没有她我可不行。”斯皮尔伯格又把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当他看着她时,小野庆黎对他也生出一种感情。这不是爱慕之情,也全然不同于在海滩上她对那个男人怀有的情不自禁的歆羡,这是一时的冲动。他想要得到她,出于她那青春少女的情愫,她也考虑顺从他,然而她知道,她只要离开他半小时就会把他忘掉,就像跟男演员拍电影接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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