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七子

27

    
    给刘易斯印象最深的是知识之间的相互联系。过去他急于了解事物,取得一点知识就把它们存档,分别放进头脑中互不相干的抽屉里。现在,他坚信,一切事物都跟其他事物有联系,从最辽远广阔的空间里的星星,到脚下沙粒中千万个原子,其间都有联系。于是,他发现自己在不断地追寻着从太阳之下到太阳以外的一切事物之间的联系。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是热情地崇拜宇宙和生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你这个傻瓜!”他望着镜子说,“你想写作,也写作过,可你心里没有可写的东西。你心里能有什么呢?一些幼稚的念头,一些半生不熟的情绪,许多没有消化的美,一大堆漆黑的愚昧。你也想写作吗?你想创造美,可你连美的本质都不知道,怎么创造?你想写生活,可你对生活的根本特点都不知道。你想写世界,总写对生活的设想,可世界对你却是个玄虚的疑团,你所能写出的就只能是你并不了解的生活设想而已。不过,别泄气,刘易斯,小伙子,你还是可以写作的,你还有一点知识,现在,你已找到了路,可以知道得更多了。你若是幸运的话,说不定哪一天你能知道一切可以知道的东西。那时,你就好写作了!”
    他把他的伟大发现带到了山口百惠那儿,想跟她共享他的欢乐与惊诧。但她只一声不响地听着,并不热心,并不像他那么激动。那几个礼拜天是马丁的大喜日子,最可喜的是他能跟山口百惠在一起,其次是他越来越能跟她同阶级的青年平起平坐了。他发现虽然他们受过多年教育培养,可自己在智力上却并不亚于他们……
    他终于决定不听山口百惠的意见,他还得写作,还得赚钱。他的稿子没人要。38篇稿件在各家杂志之间没完没了地旅行。别的作家是怎么做的?他在免费阅览室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研究别人出版的东西,急切地、用批评的眼光加以研究,把它们跟自己的作品比较,猜测着,反复猜测着他们所找到的卖出稿子的诀窍。
    他对死气沉沉的出版物数量之庞大感到吃惊。这些作品没有透露出丝毫光明生命或色彩,没有生命在呼吸,却卖得掉,而且,有的末流作品却有一流名声。他为汗牛充栋的短篇小说、到处充斥着几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感到迷惑。他承认它们写得聪明、轻松,但没有生命力和现实感,生命是如此离奇而美妙,可爱的人生,充满了数不清的问题、梦想,和英勇的行动,但那些小说却只在写平庸的生活,一流作品的问世,不是靠每天在电脑前码几千字!他感到了生活的枯燥、单调、乏味、疯狂、多彩和压力、紧张,毫无疑问,这才是值得写的东西!他想要赞美失去希望的事业领导者、那些被吹上天的名人、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
    “这是因为文学杂志编辑本身就是平庸低俗之辈么?”他追问,“或是因为这些安审、编辑和读者都害怕生活呢?还是怕其他什么?现在的网络文学项目投资人懂文学吗?”但他的主要烦恼却是,他连一个作家、编辑都不认识。他不光是不认识作家,就连试过写作的人也不认识。没有人告诉过他、提示过他,没人给过他忠告。他开始怀疑安审、编辑是不是实有的人。他们似乎是机器链条上的螺丝钉,实际上就是一个机器零件。他把自己的灵魂注入了小说、散文和诗词之中,最终却交给了机器去处理。
    刘易斯是个优秀的战士,兢兢业业,坚定顽强,他在黑暗中奋斗,没有人为他出主意,也没有人鼓励他。他在挫折的齿缝里挣扎。他对自己有信心,但这信心是孤独的。就是山口百惠也没有信心,她曾要求他投身于学习,虽没有反对他写作,却也没表示过赞成。他从没有要求她读他的作品,那是因为一种过分的小心。“你想成名么?”她突然问他。“想,有一点儿想。”他承认,“那是冒险的一部分。重要的不是出名本身,而是出名的过程。而对我来说,成名只是达到目的的途径,为了那个目的,我非常想成名。”“目的就是你!”他想加上这句话,但没说出口。
    可是,她此时正忙着思考,要为他设想出一种至少是可行的事业。她并没有追问他所暗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文学不是他的事业,对此她深信不疑,他可以谈得娓娓动听,但不能用文学的手法加以描绘。她用她爱好的文学大师跟他作比较,跟他那无可救药的弱点作比较。但她并没有把这些话全告诉他,她对他那种奇怪的兴趣使她迁就着他。她认为他的写作欲毕竟只是一种兴趣爱好,不是志趣,以后会自然消失的,特别是遇到困难后,更易消失。那时他便会去从事生活中更为严肃的事业,而且取得成功,这她知道,他意志坚强,身体好,是不会失败的,只要他肯放弃写作。
    两个礼拜以来退稿在不断堆积,明天还会有更多的退稿要来,还有后天,直到稿子全部退回。他坐了下来,心事重重地望着桌子。桌子上有墨水印迹,他突然发现自己很爱这桌子。“亲爱的老桌子。”他说,“我跟你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归根到底你对我还是够朋友的,从来不拒绝为我做事,从来不给我一份退稿条用以回答我的无能,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加班。”他双肘往桌上一搁,便把脸埋了过去,他喉头梗塞,想哭。“可怜的小伙子。”他对着镜子喃喃地说,“你现在又遭到了惨败,被打成了肉泥。你给打倒了,退场了。”刘易斯又恢复了旧日生活、灰色的轨迹,嫖赌、吸毒、酗酒……
    几个礼拜后。他的膝盖在颤抖,他感到虚弱,摇摇晃晃地回到床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往昔的日子仍然支配着他。他莫名其妙地望着小屋,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直到瞥见了屋角的稿件。然后,回忆的轮子才飞掠过时光,让他意识到了现在,意识到了他翻开的书和他从书本中所获得的天地、他的梦想和雄心,意识到他对一个苍白的、天使一样的姑娘的爱情。那姑娘敏感、受宠、轻灵,若是看见了他眼前重演的旧日生活,哪怕只一瞬间,她也会吓坏的,而那却不过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全部肮脏生活的一个瞬间。他站起身,来到镜前,对着自己。“你要从泥淖中爬出来,刘易斯。”他庄严地说,“你要从一切浩如烟海的力量中获取最优秀的遗产。”他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笑了……
    闹钟响了,刘易斯惊醒过来,他仇恨睡眠,一睡着就什么都忘了。而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太丰富的生活要过,一刻钟也不舍得让睡眠占去。但他并没有按正规的日程办事,他已再没有没完成的小说要写,再没有新的小说要构思了。今天,他要开始新的奋斗了,在一段时间之内他都不会再写作了。他以一种离乡背井告别亲人的忧伤,望了望屋角的稿件。都是为了它们,他要跟稿件告别了。“我不懂得。”他喃喃道,“要不然就是编辑不懂得,他们每个月都要发表许多更加糟糕的作品。他们发表的东西很糟糕,可他们却司空见惯,不觉得有什么错。”
    刘易斯离开大阪,他用不着跟谁告别,山口百惠全家都到火星度假去了。他坐上太阳能动力邮轮到了筠连,去到一家职业介绍所。“找工作?”一个男人问,“能干什么?”“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刘易斯回答。那人点点头。
    “我看不错。我叫黎日庆,想找个洗衣工。”“我干不了。”刘易斯仿佛看见自己在烫女人穿的毛茸茸的红色衣服,觉得滑稽。但看那人却顺眼,便补上一句:“洗衣服我倒会。”黎日庆显然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听我说,咱俩合计合计,愿听不?”刘易斯点点头。“是个洗衣店,在南边,属巡司温泉。两人干,一个头儿,一个帮手。我是头儿,你不是给我干活,只是做我的帮手,愿意吗?”
    刘易斯想了一会儿,觉得不错,干几个月当散散心,不用向父母伸手要钱,他还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努力学习。礼拜六晚上,他筋疲力尽地到达了巡司温泉,黎日庆兴致勃勃地接待了他。“我去找你的时候,这几天的衣服又堆了起来。”他解释,“你的箱子已经送到了。放到你屋里去了。你那鬼东西哪能叫箱子,装的是什么?金砖么?”黎日庆坐在床边,刘易斯打开箱子。黎日庆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取出几件衬衫和内衣、内裤,然后便是书,再取出来还是书。“都是书么?”他问。刘易斯点点头,把书放在一张桌子上摆好,那桌子原是摆在屋里当盥洗架用的。“在这儿是没有看书时间的,你只有干活和睡觉的份儿。”
    翌早六点,刘易斯便被叫醒,准备吃早饭。洗衣楼有个浴盆,他在里面洗了个冷水浴,叫黎日庆大吃了一惊。“你身体真棒!”他们在温泉旅馆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吃饭时,黎日庆说。跟他们一起吃饭的还有技师、花匠。吃饭时大家都匆忙,板着脸,很少说话。刘易斯从他们的谈话,更意识到自己跟他们的距离之远。他们的头脑贫弱得令他丧气,他恨不得赶快离开。因此他把早餐匆匆塞进肚子,从厨房门走了出去,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早餐很难吃。“我宁可在热带干活,也不愿洗衣服。”刘易斯笑着说。“不洗衣服我就没活干了。”黎日庆郑重其事地说,“我除了洗衣服啥都不会。”刘易斯学会了许多活儿。第一周的一个下午他跟黎日庆消灭了那一百件白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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