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槙不住在宫里,跟李泓之叙话完毕,便回了自己的驿站。
原本是想着,当夜就离京的,毕竟他当年千方百计好不容易逃离了京城,这么些年在边关的日子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若不是这次吴直敦想要赶尽杀绝,再加上李泓之求助,他也不会回来。
京城这地方,热闹是热闹,但到底比不过他自由自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边关。
吴直敦妄图颠覆朝廷的罪名坐实,被顾黎直接押进了天牢,准备明日受审。
顾黎放走了萧公子。
这一回,两人之间,胜也是胜,败也是败,多年经营,死伤兄弟大半,得不偿失。
“就这么放他走?”张真说。
顾黎叹了口气:“但你走不了。”
张真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扯下衣角,在受了伤的胳膊上随意缠了几道,说道:“露白已经死了,我没什么奔头,我知道你们没有错,可我说服不了自己,那些年你们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是吴直敦帮了我。”
顾黎沉默片刻,朝后面招了招手,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带他下去包扎伤口,先行关押。”
“是。”
张真走前,还问顾黎:“你们一点都不后悔吗?”
顾黎没有回答他,只叫人将他带走了。
回到御书房的时候,李槙已经离宫有一会儿了,御书房里就剩下章九晟和云生两个人还在,常玉在宫里前前后后地处理后续事务,忙得脚不沾地。
“进来吧,在外面做什么?”李泓之唤道。
“参见圣上。”
李泓之看着他:“脸色不太好。”
顾黎没说话。
“后悔了?”
顾黎猛地抬起头,随后跪了下来。
章九晟和云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站在一旁,有些呆愣。
李泓之放下手中的笔,走到顾黎身前,伸手将他扶起,说道:“朕不后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林露白也不行。”
“她以前是个好姑娘。”
“那又如何呢?她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告诉我们,可她选择了闭嘴。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对她说了什么,她才决定不寻死的吗?”
顾黎摇了摇头。
“朕告诉她,纳兰一生为国为民,毕生志愿就是报效朝廷,铲除奸佞,可她口口声声说喜欢纳兰,却从不知道纳兰心之所向,她又凭什么说爱他,又有什么资格下去见他?”李泓之一字一顿地说着,拍着顾黎的肩:“朕并非不让她死,可她若自尽,便毫无价值。错事已就,无可挽回,可人之一生,或长或短,总有一日是能实现价值的。”
“纳兰是替死,所以她也……”顾黎没有把话说得更清楚,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了。
章九晟是见过林露白的,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云生知道有人替红豆赴死,却不知道其中曲折,竟延绵这么多年。
唏嘘。
“此事牵扯数人,张真亦在此中,他所犯过错……”李泓之蹙了蹙眉,随后说道:“将他关到林露白之前关押着的地方去吧,永生不得踏出半步。”
顾黎微张了嘴,随后低垂下头:“是,圣上。”
李泓之回头看了一眼云生和章九晟,轻轻扯了扯嘴角,说道:“今夜辛苦你们了,幸好没伤着,不然朕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故去的长孙丞相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再来。”
“是。”
云生本想再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可章九晟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云生离了御书房。
当俩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上的时候,心情已与来之前不太一样了。
没有紧张,没有担忧,没有恐慌。
“吓着了吗?”章九晟问。
云生摇摇头,只道:“像一场闹剧,我实在无法想象,我爹是死在那个吴副相手中的。”
章九晟叹了口气:“我爹隐退回家的时候,跟我说起过,先皇在世的时候,朝廷之中已经党派林立,一派乌烟瘴气了,所以那时候他才决定离京。只是没想到,走之前居然还被摆了一道。”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日子便已经不好过了。听常玉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从当太子开始,饮食、睡觉、外出,总要格外小心,因为总有人在盯着他,想要杀了他。相比较下来,我似乎比他幸运得多。”
夜风一阵一阵吹到两人身上,将两人这么久以来积蓄着的浊气都吹得一干二净,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发芽了。
这条甬道,渐渐走到尽头。
宫门打开,守卫的士兵也换了陌生面孔。
凤来宫那位,消息闭塞,如今也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头尾,她宫里的内侍也好,宫女也好,全部都换成了李泓之的人。
吃穿用度,一切仍旧按照太后的规矩来办。
只是见不到旁人,更见不到吴直敦。
“一家子蠢货。”李泓之说道。
“圣上说的是。”
“若不是背后有张真出谋划策,他以为他吴家能进朝廷?他吴家之女能享用太后之礼在后宫安待了这么久?”
“吴直敦在天牢之中,仍然喊着张真是背后主谋,他是无辜的。”
李泓之冷笑道:“毫无悔改,拟旨。”
“是。”
次日,天才蒙蒙亮,李泓之就起了。
自他登位之后,已许久没有认认真真地上过朝了,此番,算是第一次。
这一身龙袍,如今才算有了意义。
常玉亲自替李泓之更衣,双手从宫女那里接过金丝玉带,恭敬地替李泓之戴上。
李泓之张开手,双目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只道:“常玉,朕是个皇帝了。”
常玉只觉心酸,轻声道:“是,圣上。”
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如今回头想想,倒也不是都苦涩的。
李泓之看了一眼常玉,拍了拍他的肩:“随朕上朝吧。”
“是。”
文武百官,皆已站在殿外等候,直到常玉跨出大殿的门槛,高喊一声:“上朝!”
这一回,章九晟没有陪着云生上朝,他是地方官员,无召不得入京,更不能入朝,他将云生送到皇宫门口,目送着她一步一步往里面走去。
“我在外面等你!”章九晟冲里面喊道,好些不明真相的人都在吃吃笑着。
云生跟在顾黎身后,扭头看着章九晟仍站在那里,她用力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是从来没有过的放松。
“诶,等等我!”张同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后还跟着不紧不慢的关宁。
“章大人……”关宁走到章九晟身边,浅笑着打了招呼。
“关叔,辛苦你了。”
“无妨,我们先去了。”
“好。”
张同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冲着章九晟笑了笑,然后拉住关宁就往宫里跑,不知是不是打过招呼了,他二人冲进去,守卫竟然没有拦他们。
当他们的背影都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章九晟才缓缓转身,自己找了一处酒楼,打算边吃边等。
而另一边,顾黎他们,则先在殿外等候着。
“这名录上面的罪,你可认?”
吴直敦跪在下面,衣袍松散,全身颤抖,一双眼睛盯着落在自己眼前的名录,那名录翻开的一面,正好是他手底门生干的事。
而他,是将事情压下来的人。
“好,既然你不说,那就问问他本人。”
李泓之话音才落,常玉便朝旁边的宫人挥了挥手,大殿之外就迈进来一个妇人,穿着朴素,一看便是普通百姓,她双目泛红的在吴直敦边上跪下,满目恨意。
“可认得?”
“认得,化成灰都认得!”若不是在大殿上,那妇人恐怕按捺不住自己的满腔怒意,就要上去掐死他了。
“说说。”
“我家是做早饭摊子的,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多少钱,就是他!他和另一个人一大早便来我家摊子买早饭,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买了几个包子不给钱,我相公找他们要钱,他们竟二话不说,将他活活打死了!留得家里两个小儿可怎么活呀?!”那妇人趴伏在大殿上,泣不成声。
李泓之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沉下自己的声音,继续问道:“你可曾报官?”
那妇人双手捂着面,好半晌才缓过来:“报过,可是根本无人受理。”
“你报的是谁?那人可站在这里?”
那妇人便抬起头,怯懦地看向李泓之。
“你只管说,莫怕。”
李泓之说得坚定,那妇人便就直起腰来,目光扫向周围站的那些大臣脸上,有些人躲躲闪闪,有些人直视着她。
忽的,那妇人便抬起手,直指其中一个。
李泓之望过去,那正是京兆府尹刘宇。
刘宇被指认,当即就跪了下来,大喊冤枉。
李泓之闭了闭眼,随后看着刘宇:“京兆府尹,你也不用喊冤,你看看那名录里面,应该也有你的名字。”
刘宇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直指吴直敦:“圣上,圣上明察,都是吴相逼微臣的,微臣也不想的!”
李泓之挥手道:“京兆府尹,即日起,革职查办,交由大理寺,拖出去。”
刘宇当即便趴在地上,抓着吴直敦的衣角,大哭大叫:“吴相!吴相!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吴相,还是不打算说什么吗?”
吴直敦长叹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看着李泓之许久,才慢慢开口:“圣上将所有的证据都准备好了,还要微臣说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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