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地将范烟乔抱在怀里,许久之后,范烟乔的哭声渐渐弱下来,身子也不再紧绷。
薛绍低头轻轻吻着她的额头,伸手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放倒在床上,他坐在她的旁边,伸手握着她的脸,俯着身子看着她,柔声说道:“很晚了,你睡吧……”
范烟乔泪眼朦胧地盯着他的脸,伸手一把揪住他睡衣的下摆,哑着声音说道:“别走……”
薛绍眼神一颤,一下子沉默起来,他伸了手指将范烟乔脸上哭得濡湿的头发轻轻地勾到她的耳边,然后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不走,你睡吧,我就在你的身边……”
范烟乔看了他一眼,闭着眼睛将头扭到一边,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枕头上。
“我真的……薛绍,没了孩子,我真的很难受……”她的声音哽咽着,只说完这一句,又忍不住低低哭了起来。
薛绍的心脏如同被刀割一般地疼起来,他躺到她的旁边,从后面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脸埋在她的发间,颤着声音说道:“我知道……对不起……烟乔……对不起……”
范烟乔闭着眼睛咬着牙,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薛绍伸手将她轻轻转过身来,盯着她的脸低声说道:“我都知道……对不起……”
范烟乔抬眼看着他,泪水如同断了线一般掉了下来。
“我都知道……我也很难受……烟乔,我也很难受……”他低头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他熟悉的气息漫了过来,深深的绝望从范烟乔的心底轰地一声传遍了全身每一寸皮肤。
他的吻轻轻浅浅,可是却带着难以言说的痛楚。
他终是在乎她的,范烟乔心中想到。
他说他不走,于是第二日一早,范烟乔睡醒之时,果然听到旁边有沉稳的呼吸声。
范烟乔扭头看时,却见薛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见她醒了,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说道:“你终于醒了……”
范烟乔闭了闭眼,哑着声音问道:“几点了?”
薛绍伸手拨着她的头发,淡淡说道:“九点。”
范烟乔将头埋在枕头里:“你怎么还不起床……”
薛绍停了动作,看着她的侧脸说道:“你让我不要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轻轻扯到了怀里:“起床吧,陪我吃点早饭……”
范烟乔别着脸不去看他,就在薛绍以为她又要发脾气时,却听她轻轻答应:“好。”
他们两个人从北平回来之后生生闹别扭闹到现在,昨晚薛绍一晚没睡,趁她熟睡之时盯着她的脸,还在想若是范烟乔醒了之后看到他在她的旁边会不会当场翻脸,他一晚上都在担忧这件事情,所以如今一见她难得的顺从他,沉郁了许久的心情终于难得的轻松了一下。
吃早餐的时候,孙良平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站在门口一看到薛绍和范烟乔正在吃饭,脚下一踟蹰,却刚好被薛绍看到。
“有事?”薛绍伸手接过一方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孙良平朝着范烟乔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范烟乔放下碗筷,垂着眼帘淡淡说道:“我吃好了,大少慢慢吃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欲起身往外走。
只是刚刚站起来,薛绍却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在这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孙良平说道:“说。”
孙良平犹豫了一下,抬脚走到薛绍的面前低声说道:“城里发现了几个身份可疑的人,已经被日本特高课的人盯上了,土肥原大将的意思是提醒我们一下,这些人有可能是秦玉城派来潜伏在这里伺机捣乱的……”
他这句话一说完,范烟乔的脸色不由得微微变了一下,她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吸呼,低声说道:“大少和孙副官在讨论军务,我实在是不宜在这里……”
薛绍抬头看着她:“你吃得太少了,让宝滟再盛碗粥,你喝了再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孙良平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孙良平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薛绍看着范烟乔,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道:“你坐下,再陪我吃一点……”
范烟乔沉默了一下,顺从地坐了下来。
宝滟忙给她又添了一碗粥端了过去。
范烟乔看着那粥碗对宝滟淡淡说道:“等下我要去看望母亲,你再给我准备一份我捎着去……”
宝滟一听忙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薛绍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吃过了早饭,薛绍看着她淡淡问道:“等下我也要出去,你坐我的车吧,我去送你,你看望完了我再接你回去……”
范烟乔扭着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一个人去,大少有顾虑?”
薛绍一听她这样说,沉默了一下,淡淡说道:“你若不愿意和我一起走,那就算了……”
范烟乔没有说话,转身上了楼。
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薛绍已经和孙良平出了府。
范烟乔伸手接过小环递过来的手套,低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你趁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想办法溜出去,告诉藤井,就说秦玉城潜伏在奉天的人已经被日本人盯上了,如果行动不变的话,就不要等三日之后了,今天我会想办法直接解决的……”
小环一听,脸色一下子白了起来,她四处看了看,颤着声音说道:“小姐,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范烟乔低头带着手套,低声说道:“你只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暴露了自己,如果可以的话,请他们立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这边的事情我会看着来处理的……”
她说完,低头看了一眼小环,柔声说道:“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小环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哽咽地说道:“小姐……可是……”
“好了,小环……”她看着她轻轻笑了一下,“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小环,他们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时局越来越差,我若不能及时帮助秦督军促成他和薛绍的联盟,到时将会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她轻轻拍了拍小环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小环一听,脸色一下子变了,她伸手一把握住范烟乔的手:“小姐……”
范烟乔摆了摆手:“好了,我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下了楼。
上了车之后,范烟乔低头轻轻地想着,今天若是能把风间引出来的话,那便要自己亲自动手了,若是自己动手的话,为了不让人怀疑到自己的身上,还是需要找个人多的地方,想来想去也唯有电影院一个地方。
一想到这里,她便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小莫,先去新世界服装店看一下……”
司机一听,只道范乔是想买珠宝了,忙点头答应道:“好的。”
车子在奉天的街道上行驶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范烟乔就一眼看到了那个服装店,她敲了敲司机的车座,轻声说道:“在这里停吧。”
小莫脸上一犹豫:“可是,还有一段距离呢小姐……”
范烟乔淡淡说道:“不妨,我也想走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下了车,司机一看,忙熄了火跟了过去。
范烟乔伸手裹了裹大衣,缓缓沿着石板路慢慢往那服装店走着。
走了不过百十步的距离,她站在服装店那个落地大窗户前细细地张望着里面阵列的各色时装,看了一会儿,抬手看了看表对司机说道:“算了,你去把车子开过来吧,等一下回来我再过来看吧……”
司机看了她一眼,点了点:“那好,小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开子开过来……”
他说完转身小跑着向车子走去。
范烟乔一见他走远,便装身子后退了一下,抬头向旁边的电影院看去,电影院的门口高高坚起了一个五彩的广告牌,上面用大字写着最近在放映的片子的名字,那片名叫做风月旧事,是一部美国的片子,这四个大字的旁边以水彩画着一对相拥的男女,女人惨白的脸上画着一滴大大的蓝色的眼泪,旁边以小字写着“乱世爱情,赚哭多少离人泪”。
那广告牌的下面,放着几盆棕榈盆栽,上面张灯结彩,堆得像一座菊花山。
范烟乔看到这里心中有了数,她低头扯了扯手套,把眼睛又放到了那服装店的橱窗上。
身后一声刹车的声音,司机小跑着下来去给范烟乔开了门,嘴里说道:“小姐,请上车吧……”
范烟乔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车。
车子停到那灰楼前的时候,时间刚刚好是午饭时间,范烟乔抬手看了看表,对司机说道:“一刻钟之后,你过去叫下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下了车。
刚刚进到走廊里,迎面正碰上风间澈穿着一件白大褂和一群年轻的男人从一间阴暗的房间走了出来。
范烟乔看了他一眼,沉默地站在那里。
风间澈看到她时,脸上一愣,反应过来时,神色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他扭头对身旁的几个男人说道:“你们先去吃吧,我还有点事……”
他说完直直走到范烟乔的面前,低头看着她,柔声问道:“你来了?”
范烟乔垂着眼帘,抬脚往那白俄女人的房间走去。
风间澈脸上一黯,跟在她的身后低声问道:“范小姐,你……你怎么了?”
范烟乔一听他这话,脚步猛地停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扭头看着他,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
她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看着他忍了忍,到嘴边的话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风间澈一见她这样子,眉头微微拧起:“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范烟乔闭了闭眼,转身就往走廊里走,哑着声音抛下一句:“没事……”
风间澈僵着脸,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没有事你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过来?”
范烟乔猛地抬头看着他,眼神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她伸手一把将他的手打掉,恶狠狠地瞪着他,气喘吁吁地说道:“还不是你!”
她这一句话刚一出口,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风间澈皱眉看着她,忍着心中的火气轻声问道:“我怎么了?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范烟乔只低头哭着不去看他,风间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他扭头四处看了看,然后一把握着范烟乔的手臂,将她生生拖进了一处空着的病房。
他把她一把推了进去,反手关上了病房门,低头看着她轻声问道:“告诉我,楚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你说是因为我……什么事是因为我?”
范烟乔咬着嘴唇,哭着说道:“我上次来看望赫莲娜的时候,和你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子话,结果被司机告诉了薛绍,薛绍责备我不守妇道,和我起了争执推了我一把,我不小心撞到了楼梯上,结果……结果……”
风间澈听到这里,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低头上上下下地看着她,嘴里急切地问道:“你受伤了?伤到哪里了?”
范烟乔伸手捂着脸,痛哭着说道:“我的孩子没了!孩子没了!”
她的话音未落,风间澈一下子愣了起来,反应过来时,脸色就一下子变得铁青起来。
他沉默地看着她,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范烟乔抬眼看着他,伸手揪着他的衣领,哭着说道:“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的孩子才没有了……”
风间澈眼神中划过一丝痛楚,他咬了咬牙,颤着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揽住了范烟乔的肩膀:“楚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他会在意我们说话……”岛找欢扛。
范烟乔将头抵在他的怀中,哭着说道:“他怎么会不在意,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知道……他知道……我……我喜欢的人是你……”
她的话音刚一落,风间澈的身子猛地一颤,他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急促地问道:“你……楚楚,你说你喜欢的人……是……是我?”
范烟乔只伏在他的胸膛上哭:“你明明知道,你走了之后,不久之后就杳无音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天天等着你盼着你的信,可是你呢……你却在中国过得好好的,你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却不联系我……你说你的工作是机密……可是你难道连报个平安的话都不能说一下吗?你就让我那样生生担心了这些年,风间澈……你真的是好狠心……我真后悔当初会喜欢上你……”
“我……楚楚……我真的是有苦衷的……”风间澈听到这里,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
他伸手握着范烟乔的脸,眼神中满是痛楚:“我对不起你……可是我这些年并不好过……楚楚,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
范烟乔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含着泪看着他,轻声问道:“你,你到底怎么了?”
风间澈摇了摇头,眼神中的痛楚更深了了起来。
范烟乔仰头看着他,眼泪一下子滑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风间澈咬了咬牙,“我只是怕你会更恨我……楚楚,我有难处……我……不能说……”
范烟乔低了头,伸手轻轻擦了擦眼泪:“我知道了,我都明白了,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风间澈的心里一痛,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他……他对你当真不好吗?”
范烟乔一下子沉默起来,半晌,她眼里含着泪笑着抬头看着他:“好?他待我当然好了,他只不过喜欢时不时的折磨我一下而已经,他只不过在心情好的时候待我温柔如水,心情不好的时候又拿我当出气桶,可是他却锦衣御食地养着我,你说他待我好是不好?”
她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风间澈的脸色愈发的难堪起来:“他,他这样对你?”
范烟乔只低头哭着不说话。
风间澈伸手抬起她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不离开他?”
“离开他?我母亲在他的手上,我离开他我母亲怎么办?再说,我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手心?他在这北地九省一手遮天,就是北平和上海都是他的人,也许我还没走出东三省就被他抓了回去……”
风间澈沉默了一下,伸手挽着她的腰将她扶到了一旁的病床上,他缓缓蹲在她的面前,伸手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仰头看着她轻声说道:“我想办法送你去日本好不好?”
范烟乔低头看着他,哽咽着问道:“可是,我母亲怎么办?”
风间澈盯着她淡淡说道:“她也去,我把你们两个人都送走……”
范烟乔伸手擦了擦眼泪,盯着他问道:“你,你真的能把我们送出去?”
风间澈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走了,你怎么办?薛绍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风间澈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走廊里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风间澈抬头看了她一眼,缓缓站了起来,范烟乔脸色一变,忙说道:“可能是司机来找我了……”
风间澈看了她一眼,将她护在身后,伸手掀了门上的布帘向外望了望,果见她的司机正站在走廊里四处张望着。
范烟乔伸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大褂颤着声音说道:“他是薛绍派来监视我的,若是被他发现我和你在这里,我回去又说不清了,风间……我好怕……”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哭了起来。
风间澈的身上一僵,他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半天,才轻声说道:“楚楚……”
范烟乔抬脸看着他,压低声音说道:“我等下会去看电影,你若能出去的话,能不能去电影院见见我,那里黑暗,人又多,他的人断然看不过来,风间……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她一脸祈求地看着他:“这些年来,我真的好想你,你不知道我那天见到你时心里面有多激动,可是我不敢说,我是薛绍的人,我的母亲又在他的手上,我什么都不敢对你说……”
“风间,我这些年真的过得好痛苦,我好想和你说说心里话,风间……求求你了……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风间……”
风间澈脸色苍白地看着她,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楚楚……”
范烟乔伸手缓缓勾上他的脖子,嘴唇轻轻凑了上去,语气哽咽着说道:“我真的……有好多话想跟你说……风间……风间……”
风间澈咬了咬牙,闭着眼睛吻上了她的唇,一滴眼泪却顺着他脸颊轻轻滑了下来。
“好……我去……”他轻声说道。
他一手挽着她的腰,身子轻轻颤了起来。
那年的暮春呵,她和他都还年少,她如同一个坠入凡间的精灵轻轻跳到了他的面前,她低着头帮他翻译着那本艰深难懂的《肘后备急方》,美好动听的古代汉语自她的口中轻轻地逸出,他听着那些美妙的音阶,心都软成了一池春水。
她的耳际垂着几丝打着卷的长发,碧纱窗外,春日和暖的微风轻轻地吹着,风信子的清香顺着微风漫了一屋子,那风直吹得她的发丝都微微晃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认真的时候真的好美,他的心中不由得便感叹起来。
他那时正看得入神。
可是她却出其不意地回了头,他的心里一惊,想要躲闪时已经再也来不及,她红润的唇如羽毛般扫过他的唇角,他一愣,下一秒,脑海中轰地一声炸了起来,彩色的鲜花在眼前缤纷地落下,如同进入了一个梦幻而甜蜜的世界。
以后的许多年,他身不由己地不能再去联系她时,那一幕几乎成了他黑暗的人生中唯一的曙光,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望着窗外黝黝的星空,她的笑脸是他腐朽灵魂里唯一的慰藉。
那一刹那的动心啊,让他此生都难以忘怀。
如今当年那个已经深深种进他灵魂里的女人,哭着告诉他说她有好多话想要跟他说,说她喜欢他,说她要在电影院里等他。
她这样,又叫他如何忍心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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