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旧梦

    
    走廊里的司机遍寻不到范烟乔，脸色便有些焦急起来，他在走廊里一遍一遍地唤着：“小姐！小姐你在哪里！”
    范烟乔抬头看了一眼风间澈，伸手轻轻擦了擦眼泪，低声说道：“我得走了，再不走的话，怕是又不知道什么样的话会传到薛绍的耳朵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揉了揉脸，又整理了一下大衣。
    风间澈用手指勾了勾她耳边的发丝，轻声说道：“走吧，我等一下就过去，我该怎么找你？”
    范烟乔的眼睛盯着他，半晌轻声说道：“我刚刚路过那边时，看到那边正在放一部美国的片子，叫《风月旧事》，你若去了，就买好两张票子，我在门口处等你……”
    风间澈一听她这话，眼神中划过一丝痛楚，他看着她轻声说道：“好，都听你的，你自己要小心些……”
    范烟乔默默点了点头，柔声说道：“那我走了，待会儿见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拉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范烟乔的前脚刚一踏出房门，风间澈的脸上瞬间变得惨白起来，他低了头将身子缓缓地靠在了墙壁上，指尖因为心痛的缘故轻轻地颤抖起来。
    许久之后，他慢慢站直了身子，将身上穿着的白大褂脱了下来。
    范烟乔走出门口看着司机小声叫道：“小莫，我在这里……”
    司机一听范烟乔的声音，慌忙转过身子来，看着她的脸小跑着走了过来，他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一边颤着声音问道：“小姐，小姐，你上哪里去了？你没出什么事吧？”
    范烟乔摇了摇头：“没事，走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
    上了车之后，她闭着眼睛倚在座位上哑着声音说道：“去新世界服装店，我刚刚看到那边有件衣服不错，再回去看看……”
    车子重新又开到了那条街上，下车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司机，轻声说道：“我进去好好逛逛，你不必在车上等我，去随便转转，省得在车上等我等得怪燥得慌……”
    司机忙说道：“没事的，小姐，你逛吧，我就在门口等着你……”
    范烟乔听了，没有说话，转身下了车。
    一进服装店里，立时有身穿黑白制服的女服务员走了上来，一脸微笑地看着范烟乔甜甜问道：“小姐您好，请问想买什么样的衣服？”
    范烟乔扫了她一眼，故意站在橱窗前看了看，然后指着一件烟灰色的呢子大衣说道：“把这件拿下来我看一下……”
    服务员忙点头：“好好。”
    范烟乔隔着玻璃看了看外面停着的车，转身往里走了走，又接连指了几件。
    服务员的脸上早就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忙伸手一一取了下来，含笑对范烟乔说道：“小姐好眼光，这几件都是今年巴黎的新款，全奉天只有我家有……”
    范烟乔眼睛看着外面，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在哪里试？”
    服务员弯腰走在前面：“小姐请跟我来……”
    范烟乔一边跟在她的身后走着一边低声问道：“你们这个门面和旁边那个电影院挨着，是不是共用一个后院？”
    服务员一听，扭头看着她：“是，我们两家还有另外一家珠宝店，我们是共用一个院子的……”
    范烟乔点了点头，她知道奉天城里几乎大部分的门面房都是这种格局，于是对那女服务员说道：“等下我想去看一场电影，我怕错过了开场，这样好了，这些衣服先放在这里，等我看完电影回来再试……”
    她这话刚一说完，那服务员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两个手臂上挂着的那七八件衣服：“可是……这……”
    范烟乔扫了她一眼，低头从皮包里取出五百美金来递给她，指着她手中的那件黑呢斗篷淡淡说道：“这件衣服我先买了，剩下的钱是你的小费，另外那些衣服我也要了，我不过一两个小时便回来，这些衣服我既然已经要你取下来了，断不会不要的，再说了，不过这么几个钱，我也没必要诳你……”
    服务员一看范烟乔手中拿着的那叠美金，心中估算了一下，忙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姐……这么多……我……”
    “拿着吧。”范烟乔将那钱硬塞到她的手里，轻声说道，“把衣服放在这里吧，我也不瞒你说……外面那个是我家的司机，我此行来是想去电影院见一个朋友，可是怕我的司机看到了回家跟我先生多嘴，所以才不得不想了这个法子从你们店里走……若是有人来找我时，你能帮我说两句话，只说我还在里面量衣服，那我看完电影必会重谢你……”
    服务员一听她这话，心里才终于明白范烟乔为什么要这样行事，这奉天城里这档子艳事到是也不少，尤其是她先前的一些女顾客有时也会由一些其他的男人陪着来订衣服，所以范烟乔一说这话，她的心里立时会意起来，她含笑伸手接过那钱，嘴里说道：“小姐请放心，你是我们店里的顾客，我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去多这样的嘴……”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一堆衣服放到试衣间的沙发上，对范烟乔殷勤地说道：“小姐，你从这边走，这边出了门口往左一拐就是电影院的后门……”
    范烟乔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多谢你了，那我等下回来依旧从这里过来……”
    服务员眉开眼笑地说道：“好的，好的。”
    范烟乔伸手理了理头发，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伸手将那件黑呢斗篷穿上了。
    那服务员态度极殷勤地帮范烟乔穿着衣服，嘴里说道：“小姐人瘦，穿这件有些大了，等下你回来的时候，我们量好尺寸给你改一下……”
    范烟乔轻轻点了点头：“再说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走了出去。
    推开一堵厚厚的铁皮门，果然，这服装店的后院和电影院是通着的。
    她伸手紧紧地握着皮包的带子，低头沿着廊檐慢慢走到了电影院的后门口处。
    她伸手刚要拉开那扇铁门，便听里面有男女说话的声音，她忙把手缩回来，将斗篷的领子立了起来，挡住了她半边的脸。
    门开了，俨然是一对热恋中的年轻人，两人一见门口站了个人，愣了一下，然后双双笑了起来。
    男的说：“你看你，推门这么用力，吓到人家小姐了……”
    那女的一听，忙笑着对范烟乔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后面有人……”
    范烟乔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事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电影院里。
    电影已经开演，厅前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范烟乔低头站在廊柱旁的一丛棕榈树前拿眼角细细地看着画牌前的那些人，却猛地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楚楚……”
    范烟乔心中一沉，缓缓扭到看过去，却见风间澈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里面穿着一件墨蓝色的粗针大毛衣，毛衣的领子很高，直衬得他整个人都年轻俊秀了起来。
    他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光彩，眼中更是温柔如水，他伸手再自然不过地牵过了她的手，轻声说道：“走吧，进去吧，电影已经开场了……”
    范烟乔呆呆地看着他，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她在日本时和他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这个如同樱花一般秀气的男生，曾经是那样温柔的待过她，可是如今，她却要亲手杀了他，一想到这里，范烟乔的心中不由得抽痛起来。
    她伸手握着他结实的手臂，脸上渐渐失去血色。
    “阿澈……”她这一辈子大约是头一次叫他的名字，可是想不到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风间澈的身子一僵，低头细细地看着她，半晌才柔声问道：“走吧，再不去的话要演完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往里走。
    范烟乔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套摘了下来，反手握住他温暖的手指，颤着声音又叫了他一遍：“阿澈……”
    风间澈一脸微笑地看着她：“怎么总叫我的名字？”
    范烟乔任他拉着自己往放映厅里走，一手揪着他的大衣轻声说道：“我……我想不到会在奉天见到你……”
    风间澈轻轻笑了一下，将她拉进了放映厅：“我也想不到……”
    他的尾音淹没在电影巨大的声音里，范烟乔的眼前一下子黑了下来，她的心中一痛，慌忙伸手揪住风间澈的大衣：“阿澈，好黑……”
    风间澈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我在这里，楚楚……你跟着我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坐到了后排的座位上，映着后面微弱的灯光，他低头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楚楚，你看，后排人这么少，就好像这场电影被我们包场了……”
    “楚楚，我还从来没和你一起看过电影……”他轻声叹息着说道。
    范烟乔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风间澈却握了她的手轻轻地在自己的脸上摩娑着，不住地吻着她的手心，嘴里呢喃着：“楚楚，我多想回到我们最初相遇的时光，楚楚，你不知道，我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他顿了顿，声音一下子变得哽咽了起来：“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在中国时有多么的想你，如果不是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供我来回忆，也许我早已经死在刚来中国的第一年里了……”
    “楚楚……楚楚……我……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我们结婚生子后的景像……我多想有一个长得像你一样的女儿，然后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生活，春天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在盛放的樱花树下野餐，冬天的时候我带你们去札晃滑雪泡温泉……楚楚……这些都是我的梦……我一直以来的梦……楚楚……我的梦里全都是你……”
    范烟乔听到这里已经哭得喘不上气来：“阿澈……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心里开始后悔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他推开，让他快走，可是一想到自己这样做了之后的后果会让千千万万的人身陷苦难，她到嘴边的话就硬生生咽了下去。
    风间澈伸手握着她的脸，眼神温柔地说道：“楚楚……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的……如果有一天……我……”
    他咬了咬牙，颤着声音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找不到我了……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楚楚……我不放心你……我怕你受委曲……可是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楚楚……答应我，你要好好活下去……”
    范烟乔伸手捂住他的嘴：“不……不……不要再说了……阿澈……不要再说了……”
    风间澈的额头上渐渐渗出豆大的汗珠来，他紧紧地皱着眉，用力握着范烟乔的手喘息着说道：“楚楚……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叫我出来想做什么，楚楚，可是我不害怕，也不后悔，我心甘情愿来见你……楚楚……你是想让我死是不是？”
    他这句话一出口，范烟乔的脸上瞬间变得惨白起来，她闭着眼睛用力咬了咬牙，哑着声音说道：“阿澈……对不起……对不起……”
    风间澈强忍着身体上的疼痛，用力扯着嘴角笑了笑：“我……我怎么会怪你……楚楚……这样的日子我早已经过够了，若不是你，若不是我有生之年想再见你一面，楚楚，我刚刚说了，也许我早就已经死了……楚楚，楚楚……”
    他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楚楚，这些年我过得好痛苦……我本是想来救死扶伤……可是……可是却做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楚楚……我不是你想得那样坏，我只是……我只是身不由己……楚楚……我的家人被他们扣在了手里……我想反抗……可是我不能啊楚楚……我若不同意，我的母亲和妹妹都在他们的手上……父亲已经死了，我不能不管她们……楚楚……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吗……楚楚……”
    范烟乔听到这里，满脸是泪地看着他，伸手用力扯着他的大衣，嘴里急促地说道：“你走！你走！你马上走！离开这里……”
    她低头哭着看着他：“阿澈……你快走……就当你从来没见过我……你快走……”
    风间澈扯着她的手，脸色已经失尽了血色，他用力忍着身体上的疼痛，哽咽着说道：“楚楚……我不后悔……我从来都不后悔……楚楚……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即便是为了你去死……我也愿意……楚楚……我不恨你……我知道你这样做是有苦衷的……”
    范烟乔咬着牙哭着低叫：“你走！你走啊！你马上走！阿澈……我没见过你……就当我从没见过你……你好好活着，回日本……不要在这里……不要再做那些事情……阿澈……你回日本……”
    风间澈用力忍着身体上的痛，可是那药效实在是太厉害，发作起来之后，几乎像是有一只手拿着锋利的刀在他的体内一刀一刀地割着，他忍痛忍的身体都不由得抽搐起来。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扭曲。
    范烟乔脸上大惊，她低头看着他：“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却感觉到他的手心里濡湿一片，手掌也渐渐失了温度，范烟乔猛地抬头看着他，哭着叫他：“不要……不要……阿澈……不要……你不要死……”
    她用力抱着他，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头抵在他的耳边低叫着：“阿澈！阿澈！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风间澈忍着一阵剧痛过去，喘息着在范烟乔的耳边说道：“楚楚……我不会让你为难，我自己吃了药，你知道，做这种事情我很专业，楚楚，我知道你下不去手……我帮你……我吃药死了，即便是有人想查，他们……看我的死因也只能说明我是自杀……楚楚，我死了……你好好活……楚楚……我死了你不要伤心……你若伤心……我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心……楚楚……我真的……真的好爱你……”
    身体里面一阵爆炸似的剧痛袭来，他忍不住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了范烟乔。
    范烟乔咬着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心却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楚楚……能……能这样……这样……抱着你……真……真好……”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最后的几个字，声音轻得好像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他抱着她的手臂渐渐滑落在了她的腰间，范烟乔的心猛地被撕裂，她将头埋在了他的颈项间，痛苦地用力哭了起来。
    她伸手紧紧地抱着他：“对不起……对不起……”
    放映厅里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哭泣声，风间澈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渐渐地失去了温度。
    范烟乔如同失了魂一样的走出了放映厅，沿着来时的路走到了服装店里。
    服务员一见范烟乔的脸色，顿时骇了一跳：“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小姐！要送你去医院吗？小姐……”
    她的话音未落，范烟乔的身子晃了晃，砰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她自己的卧室床上。
    小环正坐在一旁替她擦着脸上的汗，一见她睁开眼睛，顿时欣喜起来：“小姐！你终于醒了！”
    范烟乔瞪着天花板无声地哭了起来。
    小环一下子慌了起来，忙去关了客厅地门。
    她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范烟乔说道：“小姐小姐，大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不要这样……让大少看到他会起疑心的……”
    范烟乔闭了闭眼，颤着声音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小环忙说道：“司机说你去服装店里试衣服，不知怎么就晕了，店员知道他是你的司机，于是把他叫了进去……”
    范烟乔抬头看着她：“我回来的时候薛绍可在家？”
    小环摇了摇头：“大少早起出去就一直没回来……”
    范烟乔忍着心痛点了点头，她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你想办法告诉藤井，就说事情已经成了……风间澈……已经死了……”
    她一提到他的名字，心中便绞痛起来，身子都忍不住痛得颤抖起来。
    小环一见她这样子，眼圈也不由得红了起来，她轻声劝着她：“小姐，小姐，你别哭了……你的身子才好了……你这样会哭坏眼睛的……”
    范烟乔伸手擦了擦眼泪，对小环说道：“去给我绞个帕子，然后把小莫叫上来……”
    小环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小姐，我这就下去叫他，可是你……你……”
    “我没事，你马上下去叫他，趁薛绍没回来之前，我一定要嘱咐他几句……”
    范烟乔抬头看了看座钟：“快去，一定要赶在薛绍之前叮嘱他一下……”
    小环一听，忙把早已经拧好的帕子递到了她的手中，嘴里说道：“我这就去。”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
    范烟乔咬着牙用力撑起身子来，摊开帕子用力擦了擦脸，可是眼睛刚一闭上，脑海中瞬间就想起了风间澈最后时刻说的那些话来，她的心一疼，握着帕子的手指轻轻颤了起来。
    她一边擦着泪一边掉着泪，直到听到客厅的门响时，她才用力止住了哭声。
    她胡乱擦了擦脸，将帕子放到了桌上。
    小环领着司机走了进来，司机走到客厅时便不敢再往里进。
    小环扭头为难地看着他，小跑着走进了卧室：“小姐……他在外面……”
    范烟乔盯着他的身影低声说道：“小莫，进来……”
    司机只站在客厅里仍是不敢动，一脸为难地说道：“小姐，这……这不合适吧？”
    范烟乔的脸一沉，低喝道：“进来！”
    小莫一听忙挪着小步走了进来，却也只站在门边便不敢再往里走。
    他一脸惊慌地看着范烟乔：“小姐……”
    范烟乔的脸色缓和下来，盯着他低声问道：“今天下午的事你准备和大少怎么说？”
    小莫犹豫了一下：“只说小姐进去试衣服，不知怎么就晕了……”
    范烟乔点了点头：“他要是问我试了多久呢？”岛农吉才。
    小莫一愣，接着照实说道：“小姐进去试了不到两个小时……”
    范烟乔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缓缓说道：“他若是这样问，你就说我只试了不过一刻钟，若是你不按我说的跟他说，大少问起我来，我就说你在车上对我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