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宫,冷月殿。
昏黄的灯光下,殿阁的厅堂内坐着个妆容素净的中年女子,她手执白瓷的茶盏,面色微沉地看着那茶盏中碧绿的茶汤内飘摇的绿叶,徐徐吹皱了那碧色荡漾的水面。
厅堂内,一身黛蓝色道服的公子汤跪坐在下首的地榻上,他容色淡然,正襟端坐,微垂的眼眸下,明星一般的凤眸中一片淡然神色。
“汤,大梁的消息,你可知晓了?”
略略晃动着手中的瓷盏,梁夫人垂眸看着那旋动的茶叶,声音不大,正好可以让公子汤听见。
“知道,姨母提起这个做什么?”公子汤微笑着看向素衣束发的梁夫人,明亮的眼眸与她对望,仿似能望透人心。
“那大梁太后如今实权在握,权倾朝野,已然无人可比,如今齐国安泰,四海归服,汤,你屈就了那姜成这许多年,难道就不曾想过取回你应得的王位么?”梁夫人将那茶盏放在暗红色的案几上,话语间满是惋惜不甘。
听了这话,公子汤面色微沉,他一脸肃容地看着若有期待的梁夫人道。“姨母,这些话,今日我只当没有听过。大齐在四国之中有今日的地位,是王上打下来的,当初他为王,也是先王旨意,姨母使我对王上不臣,汤,不敢从命!”
“唉,你这孩子!”梁夫人睨着公子汤,颇有些恼意,她嘴角一拉,很是不快地道。“汤,当初我为你求娶十九公主,你可知姨母费了多少周折?那大梁太后嫌你克妻,又不能承袭王位,是我好言求告,这才有了这门亲事,你现在与十九公主琴瑟和谐,那大梁太后……”
眼看梁夫人又要说不敬的话,公子汤开口打断她道。“姨母,我与十九很好,这一桩是该好好谢过姨母,姨母的恩德,汤从不曾忘,只是,姨母,现下大齐正是要上下一心之时,不可有妄念误国啊!”
“妄念?汤,论长幼,你是长子,那帝位本就该是你的,当初先王为了一诺,封了姜成做太子,可是,这大齐江山,本就该是你的,凭什么落入他手?攻下魏国又怎样?有军功又怎样?如今还不是日日在外拼杀?朝堂上不是都是你在做决断么?他哪里像个王上!”
梁夫人气得狠狠一拍几案,直震得那茶盏砰砰作响,碗里的茶水一晃,直是溅了几面上一片水渍。
公子汤摇了摇头,很是耐心地道。“姨母,你不懂朝堂上的事,便不要说这些了,王上他带着永忆四方打拼,已是不易,我一直担忧他会孤独终老,如今有西蜀郡主为伴,不是很好么?谁坐在这朝堂之上,又有什么打紧?”
“有什么打紧?自然是打紧的!”梁夫人站起身来,脚步沉重地走到一旁的帷帐后,捧着一卷画卷走了出来,她神色肃然地走到公子汤身前,把那画卷一展,眼中含泪地对他道。“汤啊,这是你的母亲,你忘了你儿时的誓言了吗?”
看着那发黄的绢纸上面目慈善的美人,公子汤眼中泪光一闪,他深吸了口气,撩衣站起,对着那画上的美人倒地便拜。
梁夫人手执画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眼中含泪颤声道。“当年,那向氏为了做这大齐王后,生生害死了你的母亲!汤,你当我的面,曾对着她的画像发过誓,你说过你要做这大齐之王,你说过你要把姐姐的尸骨与先王合葬!这些,你都忘了吗?啊!”
“孩儿,不敢忘,只是如今向氏倾覆,大仇得报,这一切,都是阿成所为啊!姨母,我这一世,都要谢他!是他扳倒了向氏,是他让我有机会手刃那贼妇!姨母,若非是他,我还困在阳城一地终老,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姨母都要我忘了吗?”
公子汤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地看着那画卷,语气坚定,对梁夫人几近质问,梁夫人直是气得咬牙,却是再说不出什么让公子汤必反的理由来。
“姨母,汤虽是不才,心中却有仁义二字,更知礼孝,我不能辜负王上的托负,更不能因一己之私将大齐安危置于不顾,此事,还望姨母休要再提,若再提起,汤,必然会上报王上,绝不徇私!”
公子汤说罢,对着梁夫人一叩首,毅然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转身大步离去。
“汤,汤!你……”梁夫人气得倒仰,手中的画抖了抖,晃了几晃便向后倒去。
“太后!”厅堂内伺候的婢女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了险些倒地的梁夫人。
“姨母!”公子汤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身正见到被婢女扶着坐在地上顺气的梁夫人,他惊了一跳,抢步上前,边帮着梁夫人顺气边对那婢女道。“快去请巫者来!快去!”
“是!”那婢女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提着裙子小跑着出了门去。
公子汤扶着梁夫人坐在一旁的地榻上,看着闭着双眼流泪的梁夫人,心中极是不忍。
“姨母,姨母,你醒一醒!”公子汤撇过头去,眼角立时流下两行泪来,他不想背叛兄弟,不能对王上不臣,可是不管梁夫人也是不能,她从小就盼着他坐上帝王宝座,为家人报仇,她为了他谋划出力,他怎么忍心太伤她的心?
“汤啊,你不能只是一个小小的郡王啊,你是王室正统嫡脉,这大齐是你的,这王位也该是你的啊!他公子成不过一介武夫,治理国事从来只有你出面,他怎么可以就这般霸着王位不放?什么齐国王上!不在朝堂,他算什么王上!”
梁夫人气得直哆嗦,她抬手紧紧地扣住公子汤的手臂,直是泪流满面。
“姨母,我知道……”公子汤正待再劝梁夫人,话刚起了个头儿便被她打断。
“你既是知道,便该当担起此任,不该放任那姜成空占着大王之位!汤,姨母没能振兴家族,可是你不能放弃这些啊,我们梁氏一族,在都城中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了,若是你一辈子只当个小小郡王,咱们梁氏还有什么机会崛起?你今后,还有什么依靠?靠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么?!”
梁夫人越说越是伤怀,说到最后,直是哑了嗓音,抓着他的手臂说不出话来。
公子汤被她说得心中难过,也跟着掉了几滴泪,直是哽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道。“姨母,王上他……是我兄弟,我的母族,也是他的母族,他在大齐并无依靠,只要我诚心待他,他也一定不会……”
“你、你还信他真当你是亲人么!”梁夫人猛地睁开眼来,恨恨地瞪着公子汤道。“他若是真将你当作亲人,便不该到如今也不下封赏的旨意!让你监国,他给了你什么?只是几句好话么?汤,你的身份尊贵至此,却为他人操劳,作了嫁衣裳,他这是在利用你啊!”
无力地摇着头,梁夫人抬手一拍那地榻,哭得更加伤心了。
“姨母,你……唉!”公子汤重重地叹息了声,也不与她争辩了,只是扶着她,一脸的无可奈何。
“汤,你快醒过来吧,莫要被那姜成迷惑了心神,他是知道你忠义,才会这样对你,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为他所用?唉,你啊,与我那姐姐一般模样,都是这样的痴人。殊不知人心难测,谁知他会不会鸟尽弓藏啊,到时,他忌惮于你,何人能救?”
“唉……”公子汤长叹了声,正不知要说些什么时,外头脚步声传来,那婢女领着个宫中的巫者已经到了门口。
看到那巫者,公子汤莫名地松了口气,他将梁夫人交到那婢女手中,站起身来向着那巫者微微欠身,对梁夫人一拱手道。“姨母,汤,告退。”
“唉,你呀……”梁夫人摇着头,一脸苦意,她紧紧地闭上眼,转眼又是两行泪滚下了面颊。
公子汤慢慢走到掉在地上的画卷前,弯身拾起了那画,看着上前那熟悉的面容,眼中满是温柔不舍。
当初对着这画像发誓时,他还是个几岁的孩童,那时候什么也不懂,被那向氏算计,赶出了宫去,困在阳城,这些年来,他所吃的苦,受的难,都是为着扳倒向氏,为母亲报仇。
可是,他做不到,向氏树大根深,凭他一人之力,便是集结一城兵勇谋士,也难成事,如果不是王弟,他在向氏面前,还是只能忍气吞声,哪能似这般一举将他们击溃?
母亲会明白他的,他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也没有为王的野心,就像十九说的,韶华苦短,当是乐在当下,有人愿意担起这帝王之任,有何不可?更何况,那还是他千般感激的兄弟?
想到这里,公子汤唇角扬了扬,他轻轻将那画卷了起来,很是小心地系上绳带,双手捧着走入了里间的香堂。
将那画轴供在了里间的桌案上,公子汤极是虔诚地拜了三拜,低声道。“母亲知我,必不会怪责孩儿不能践诺吧?”
看着那安静的画轴,公子汤突然嗤笑了声,自嘲地摇了摇头,掉转身出了香堂。
外头的梁夫人已经被人扶进了内室,公子汤走到门口,看着头顶那一片碧蓝的天空,不由长长地呼出口气来。
抬步走入那碧空下萧然的秋色中,公子汤身形洒然,道服飘飞,背着手漫步出了冷月殿那黑色油漆斑驳的小门。
小门外早有侍卫守着,公子汤上了停在门口的檀香车,直向着宫内的天祈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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