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上午,看样子天气不错。狭窄的窗缝里斜斜地挤进几缕阳光,像一些细细的丝线,一端挂在窗户上,一端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丝线绷得很直,像是古筝上的琴弦。
张普景于是歪起脑袋,把眼皮眯缝起来,饶有兴致地端详这些琴弦。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很开心,一头白发也跟着笑,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然后就从床上爬下去,挪到那些落在地面的阳光里,佝偻瘦小的身影将阳光挡得支离破碎,琴弦也就乱作一团。他想把右臂抬起来,去抠地面上阳光落下的叶子,可是又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臂,扯着臂里的骨头,扯得生疼,就歇住手,蹲了下去,一动不动地看那满地斑驳的叶子。
嗯,很好。这东西很好。有点像地图。有点像世界地图。这一块像好望角,那一块像坦桑尼亚,上面这块像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下面这块像英勇不屈的越南。嗯,很好。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可是……洛安州呢?凹凸山呢?哦,在这里,雄鸡一唱天下白,凹凸山在伟大祖国的肚子里,胃部,鸡嗉子。不,应该是肺叶的边上。
山野大佐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刘汉英你个龟儿子完蛋了,赫鲁晓夫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梁大牙你个龟儿子完蛋了,高岗饶漱石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李文彬你个龟儿子完蛋了,窦玉泉你个龟儿子完蛋了,蒋文肇你个龟儿子完蛋了,杨庭辉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宋上大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吉哈天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座山雕你个龟儿子完蛋了,姜家湖你个龟儿子完蛋了。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你们统统完蛋了,只有我,张普景,忠诚的布尔什维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心二意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六六大顺七七事变八仙过海九州方圆十全十美。哈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炸油条。无产阶级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统统专政了。
哦,还有这里,刚果,古巴,阿尔及利亚,印度支那,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要为真理而斗争……哈哈,梁大牙你个龟儿子完蛋了,马克思他老人家不会相信你的,你算老几?你狗日的心思挖空坏事做绝,老子手里有你的材料,证据?老子就是证据。你到蓝桥埠给汉奸维持会长拜寿,还跟水蛇腰睡了半夜。什么?你说你没有陷害李文彬?李文彬你自己说说,你到崔家集的事都有谁知道,梁大牙不是说要消灭你吗?朱一刀你个龟儿子,你把我的赵金柱弄到哪里去啦?牺牲了?哄鬼。他是我发展的党员,是我让他监视你这个投机分子的。你狗日的借刀杀人。有种的冲我来。王兰田你个龟儿子,我找到证据了,蔡兴武没有失踪,他还活着。你狗日的说让他跑你掩护,可你倒好,一枪不发,让他把敌人引开,你狗日的好阴险。刘汉英你个龟儿子,你通敌,你向山野大佐卑躬屈膝,你向他提供八路军的情报,你狗日的坐山观虎斗,人民不会饶恕你。陶三河你个龟儿子,你说你没嫖娼,可你在逍遥楼里住了半夜,半夜时间你们都做什么去了?梁大牙你个龟儿子,你说高秋江手里的材料是不是在你手里?你狗日的歹毒啊,连我的辫子也抓,分局首长的历史你都调查。可是你狗日的能把我打倒吗?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没有证据。老子光明正大谁也不怕。哈哈,你吸大烟,我有证据。你出卖民族,让山野大佐吃掉了刘汉英的两个连,我也有证据。啊,雨停了,天晴了,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联修正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梁大牙,打倒江古碑……终于,张普景又引吭高歌起来——“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让我们起来起来起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已经无法统计他这是第几第几十次发作了。
江古碑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窦玉泉。
窦玉泉一看张普景这个样子,脸色十分阴沉:“老江,太过分了。你这样做很危险。”
江古碑冷笑一声,说:“我记得有一年,在处理梁大牙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节骨眼上让我帮他认一个字,患难的患,也是后患的患祸患的患。就是那天,我学到了一条斗争经验,放虎归山终为患,打蛇不死随棍上。”
窦玉泉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仰起头来,避开江古碑的视线,木然地把目光投向张普景。
江古碑笑笑,笑得意味深长,绕过话题说:“革命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张普景这个人,已经彻底堕落成革命的叛徒了,连梁必达这样的反革命他都包庇,他再也没有原则立场了,死有余辜。”
窦玉泉愣了半天,眼望着张普景在地上爬来爬去,去抓一只虫子,禁不住喊了一声:“老张!”
张普景抬起头来,看了看窦玉泉,又看了看江古碑,怪里怪气地笑了:“江古碑,你这个懦夫,赫鲁晓夫。叛徒。你经不起鬼子的老虎凳,你出卖了情报,你是姚葫芦的走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窦玉泉,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特务,我有证据了,我的材料就是你送给江淮军区的,阴谋迫害同志。设计除掉李文彬,杀了刘铁锁,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反正我有证据了。哈哈,人民不会放过你们的。梁大牙不会放过你们的。刘汉英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古碑大怒:“张普景,你嚣张什么?还想尝尝人民专政的铁拳啊。”
窦玉泉的脸却变了颜色:“老江,不对吧,他真的疯了吗?我看有问题。”
江古碑说:“疯,我看他是真疯了,不过时好时坏。就算他没疯,河沟里的泥鳅也难以兴风作浪了。拿他简直没办法,就是杀了,也是一条疯狗,吃都不能吃。”
窦玉泉怔了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江,听我一句话,积三十多年革命斗争经验,这样的运动,我看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好。”
江古碑说:“怎么,你怀疑*****?我们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就是要把他打倒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边江古碑还在慷慨激昂,那边张普景又放声高唱:“贼鸠山,要密件,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密电码也到不了你手边。革命人……甘洒热血献春秋……誓把那反动派一扫光……”
窦玉泉皱着眉头沉思良久,说:“老江,我看你也别费心思了,他不可能交出你要的东西。反正他也是没用的人了,不如把他交给我,到我的农场里治治病,给他一个生路,好歹也是战友一场啊。”
江古碑愕然。想了一阵,说:“这样也好。不过要保密。我随时找你要人。如果你玩什么花招,放虎归山,那就是破坏*****了。”
窦玉泉苦苦一笑,说:“人都弄成这个样子了,我放了他他也不是虎了。我跟你讲良心话,我的确是于心不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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