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天空.

    
    自从那次“借狗骂人”之后,梁必达和陈墨涵之间的关系居然十分真实地好了起来。再不好起来,就不像话了,两个光杆司令,栖身在这大山腹地的偏乡僻壤里,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阴阳怪气地不理我,我哼哼哈哈地不睬你,也不是个事。眼看都是过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毕竟没有深仇大恨,说清楚了,该骂的骂了,该道歉的道歉了,彼此心里的那点疙瘩,也就释然了。
    晚上躺在床板上,两个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聊共同的故乡蓝桥埠,聊当初各自所走过的路,聊杨庭辉和刘汉英,聊东方闻音和石云彪、莫干山,聊到悲壮处,两个人都是无限感慨,聊到伤感处,两个人都不做声,泪水却在不同的脸上同时爬行。
    因为不在领导岗位上了,用不着谨小慎微彼此戒备了,说话就比较随便,真话就多了。
    有一次,陈墨涵问梁必达最钦佩的人是谁,梁必达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张普景。”
    陈墨涵说:“我听说在你刚到梅岭的第二年,要派你到陈埠县当大队长的时候,你提了几条要求,张普景主张把你毙了。有没有这个事?”
    梁必达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件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有这个事。这不奇怪。当时我对革命的认识还稀里糊涂,全局意识很差。我那几条要求,现在看来,很不恰当,简直有要挟上级的意思。我为什么叫他张克思呢?这个人原则性强,他那时候也不了解我,把我看得像个土匪,主张毙我,这种事情他能做得出来。我不嫉恨他,不仅佩服他,还感谢他。后来在分区,在旅里,在师里,我们一直搭档。这个人有一点搞得我很难受,就是爱斗争。朝鲜战场上开展‘三反五反’,打‘大老虎’、‘小老虎’,我多喝了几瓶好酒,多吃了几顿狗肉,他就发动机关干部战士清算我,给我定了个‘小老虎’。我在丹东跟苏联女人跳了几次舞,被他知道了,不光是当面警告我不要腐化,还郑重其事地跟安雪梅谈,要她监督我不要犯错误。话说得难听啊,说梁必达同志过去就有前科,是东方闻音把他的心收住了。这个同志要是不管住,恐怕还会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要对同志负责。搞大比武的时候,有一次我下部队,发现一个排长是个神炮手,一高兴,让团里奖励他一条烟,这件事情被张普景知道了,在党委会上提出批评,说是搞物质刺激,乱定奖励标准,给团里出难题。他收拾我的事多啦。”
    陈墨涵说:“如此说来,张普景同志真是为革命立了大功,单是制约你这一条,就立下了汗马功劳。恐怕也只有张普景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跟你斗争。他不怕你。”
    梁必达说:“其实张普景这个人,是很好对付的。他跟我斗了几十年,没有把我斗倒,我却掌握了跟他斗争的艺术。很简单,这个人虽然也搞安眼线听小报告的特务工作,但有一条,他死抓证据,哪怕他已经感觉到那件事就是你做的,只要抓不住证据,他就不开火。他是个真革命。”
    陈墨涵笑道:“你说的这个简单还真不简单。谁能保证自己犯错误落不下证据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你有问题,总是要留痕迹的。”
    梁必达说:“对啊,所以说跟张普景在一起你就会紧张。他神经过敏,动不动就念你的紧箍咒,你就得严格要求严格律己,你就不敢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这也是当初杨庭辉和王兰田他们硬要把张普景和我绑在一起的原因。我就是被这个老顽固磨出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一套在我梁必达身上行,在别人的身上不行,在战争年代行,在和平建设时期吃不开。他死板教条认死理,把重要位置交给他,他会搞得一塌糊涂。他谁都反,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副军长他怀疑拉帮结派,后勤部长他怀疑经济有问题,政治部主任他认为原则性不强,几个师长政委都怕他。那怎么行啊?人无完人金无赤足,谁敢拍着胸脯说他就没有一点私心?谁敢凭良心讲他一辈子都不做几件错事坏事?跟这个人在一起,你成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只要发现问题,他就公开批评,丑事脏事全兜出来,一点不给面子,那谁还敢跟他靠近啊。你这个白匪假清高,好多事你不参与,所以你不知道,机关好多人暗地里喊他张老虎。所以说,我们两个搭档,虽然他是政委,但大政方针还是由我来把,战争年代是这样,和平时期还是这样,上级也是这个看法,默许。套用一句领袖的话说,这个人不可不用,不可重用。为什么说不可不用呢?因为有他在,部队有正气,歪风邪气抬不起头,我们大家都少犯错误。但又不能重用,他一切都要求规范,执行政策命令一点灵活性都没有,能把工作做好吗?都像这样工作,还要我们这些领导干部干什么?上级一个文件下来,一个命令下来,一丝不苟照着办就是了,不照办的撤职杀头不就得了?可是革命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具体的细节,具体的问题,盘根错节纠缠不清,需要具体的人根据具体情况采取具体方法疏导解决。如果都按张普景的来,不知道要撤掉多少人。”
    陈墨涵说:“听梁大牙一席话,胜读十年马列书。梁大牙能从一个二流子当到解放军的军长,不能不说有张普景的一分重要功劳。”
    梁必达说:“我抗议,我不是二流子。但你说张普景有功劳,这话你说对了。我这个人,确实有点匪气霸气,还有点军阀作风,一般的同事是不敢轻易翻我眼皮子的。记得有一次因为一个干部的任免,我们两个人争了起来,我坚持要提,他坚决反对,桌子都拍了起来。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任人惟亲,还说他要坚持到底,他说我死都不怕还怕你梁大牙?他妈的他一上火就喊我梁大牙,急眼了就不顾影响。后来还是我让步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没有张普景这样的人跟在屁股后面找我的事,挑我的茬,我还真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只要张普景跟在后面,我就要小心一点,凡事三思而行,不敢为所欲为,不让他抓住把柄。你们都看出来了,张普景一直是我的对立面,可是这个对立面难得啊,他不搞阴谋诡计,他面对面地搞你,那你还有什么话说?可以这么说,没有张普景几十年来如一日地捋我的辫子,那就不知道要犯多少错误。可惜啊,可惜,我的好对立面啊,他再也不能跟我斗争了。我是多么希望他还活着,还站在我的面前,还鸡蛋里面挑骨头找我的茬子。可是,再也不可能了。我真是对不起他,一个军事主官,有这么一个政委,那真是托马克思的福,给了我一个张克思。往后,就是再让我当个师长军长,恐怕也很难有这样的好政委跟我搭档了。没有一个好政委,军长师长好难当啊……”
    梁必达说不下去了,陈墨涵知道他是在抹眼泪——落到这步境界,梁必达的伤感是真实的。
    陈墨涵说:“那时候,我在舒霍埠那边就听说了,说你们内部很复杂,有什么江淮派凹凸派之分,没想到你这个凹凸派和张普景那个江淮派最后竟是这样紧密。”
    梁必达说:“什么这派那派?都是革命派。说这派那派,都是江古碑他们自己造的。那时候除了李文彬,所谓的江淮派就是张普景、江古碑和窦玉泉三个人,往下数朱疆也是,但朱疆最终成了我的人,是个坚决的梁大牙派,他带兵我信得过。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还没问我最看不起的是谁,我跟你讲,那时候我就看不起江古碑,这个人是个坏人,比李文彬坏多了,是小爬虫。李文彬要不是被俘,不一定有江古碑坏。我跟你讲,现在我有个很重要的体会,好人就是好人,放到哪里他都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放到哪里他都是坏人。江古碑参加八路,有很大的偶然性,他就是参加了国民党,他还是个坏人。参加什么组织可以选择,选择的过程中也有偶然性,但是要当好人和坏人就不是偶然的了。你陈墨涵原来是打算投八路的,我是打算投刘汉英的,阴差阳错,咱俩调了个个,可是殊途同归,我们还是走到一起来了。可是跟江古碑这样的人就不行了,说起来是同志,一个战壕,一个锅里吃饭,可他还是敌人,他妈的连张普景他都整,还想置老子于死地。早知今日,当初完全应该把李文彬的下场转移到他头上去。”
    陈墨涵愕然:“说来说去,主动权还是在你手里啊?”
    梁必达半天没吭气,突然一阵大笑:“那我就是贪天之功为已有了,我哪有那么深的心计啊?我还是习惯这个。叭,送他上西天。”
    灯光下,陈墨涵看见梁必达伸出右手,食指做枪管状,中指抠了几下,脸上呈现出很快活的样子。梁必达又说:“搞掉李文彬,是凹凸山国共之间的又一次合作,本部是窦玉泉,贵军是文泽远,窦玉泉主动要求由他处理这件事,同贵军的文泽远联合牵头办的。详细情况我没有过问,反正我知道把李文彬干掉了,还是贵军的高女士下的手。我那时候天天都在琢磨小日本,哪里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从那个夜晚开始,每天劳动回来,两个人自己动手,弄点可口的饭菜,偶尔还来点小酒。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陈墨涵都喊梁大牙,陈墨涵没有绰号,梁必达就干脆叫他白匪。如此,倒也不见恶意,把不是日子的日子过得还算过得去,当真有些身在山野乐不思蜀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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