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时代,人类发明文字,替代了结绳记事的传统,又通过狩猎辨别鸟兽的不同足迹,从中获得启发,进而创造了契书。文字既是言语思想的记录符号,也是构建文章大厦的基础材料。
民间传说,当仓颉造字之际,便有鬼神夜哭、天降粟米的符谶。到了黄帝时代,才开始刻录文字,并用以记载政治民事。历代帝王统治国家,必定统一语言文字,为此还要派出专职官员,去四处调研、采集各地区的方言土语,并标注每一个字词的不同读音声调,借以达到规范用字之目的。据《周礼•地官司徒第二》记载,姬周王朝伊始,便设置了“保氏”官员,他们就是专职于教授“六书”文字的读认。秦始皇统一中国,在焚烧古代典籍之后,废止了“保氏”管理教育体系,改由行政高官参与统一文字的管理责任。于是,李斯删减籀书和列国使用字体等,规范了秦代小篆,而程邈(生卒年不详字元岑秦始皇时御史传说将篆书改为隶书者)创建的隶书,则逐步淘汰了篆书。
汉朝立国之初,在萧何起草的众多律令条款中,针对各类官吏的文字水平,规定了程度不同的严格要求。像“太史”官职,在录取学生时,除了考察背诵书本的能力,还要考试掌握文字“六体”(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的水平;再者,当时的官吏或民众,在呈报朝廷的文书里面,如果出现了错字,还要被弹劾或法办。所以汉武帝时,郎中令石建就因为自己奏章中“马”字少了一画,曾担心被追究杀头。这个故事,尽管只是嘲笑石建的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但也反映了那个时代,对于错字的重视程度吧。正因为汉朝之初,便有了高度重视文字水平的法令,因此司马相如的《凡将篇》,就因为里面没有一个字的重复,所以成为了当时的识字课本和考试教材。在西汉的宣帝和成帝两朝,不但极力推崇儒家教育思想,而且还专门征召能够精通文字训诂的人才。正因为如此,像汉宣帝时的张敞(公元前?-前48年字子高西汉茂陵人宣帝时京兆尹),尤其擅长文字的正音释义;而汉平帝时,扬雄则根据各方采集的奇异偏僻文字,特意编辑了一本有2040个字的《训纂篇》(此书已佚)。处于这一时期的作家,都是通过研习《尔雅》《仓颉》,精通了古代文字的音义。所以在当时,凡是能够杜撰鸿篇巨制的学者,必定能够通晓古文字义。另外,西汉时期的文人墨客,热衷于描写京都和园林的乐府体裁,为了达到既能够渲染环境色彩,还能够又不重复字韵的目的,他们所采用的字形音义,不仅字形偏僻古怪,而且令人眼花缭乱,特别是后人诵读之际,禁不住望而却步。探究这一时期的艺术作品之所以如此风貌,并非都是当时作家个人故意求难搞怪的成因,这其中除了当时文化制度和艺术氛围之外,确实和当时作家们古文水平普遍高超密切相关,因为他们那会儿阅读彼此文章,应该不会觉得特别困难。然而,进入东汉以来,像之前专注和考究文字音义的学风,日渐衰微。自此以后,凡是针对古奥深邃字词的解说释意,经常属于正误参半,甚至不乏混淆视听啊。
曹魏时期,凡文章中使用的文字,虽然逐步通俗规范,但是这一时期再阅读汉代作品,都已经感觉艰涩难解了。所以,曹植曾说“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其大意是讲,像杨雄、司马相如的作品,情趣隐幽,意旨深邃,若读者不是经过专业老师传授,或者不是自身学识渊博,往往很难理解全面。由此可见,处于当时情况下,人们阅读能力的高低水平,已经不单纯是天资禀赋的掣肘问题,而是与文字本身能否被准确识别的能力密切相关了。
自晋代以来,在文章用字上,开始追求简单易懂的时尚。既然文风都尊崇简洁明白,所以谁还再去追捧字词的艰涩难懂呢?日此社会风气之下,竟然在文章之中,一旦出现了一个属于偏僻怪异的字体,即刻整篇文章也会被视为另类,不但引起大惊小怪的唏嘘,而且还会横加谴责或屡遭质疑。更有甚者,一旦出现了三个人都不认识的字,即刻会被视为“字妖”了。事实上,处于这一时期的某些通行的文字,即便其本身在字形音义上确实就是艰涩难辨,但却仍然被视为通俗易懂;然而,当时只要属于不经常使用的文字,即便简单易懂,却也被视为偏僻怪异。由此可见,追溯文章用字的时代变迁,其中所谓“难易取舍”的发展趋势和依据根由,关键就在于某一阶段的文化风气,若更加确切地讲,其实还在于人们在文化上究竟追求醇厚求真,还是崇尚浅薄务虚罢了。
什么是《尔雅》呢?传说经由孔子门徒编纂,是用来学习《诗经》《尚书》的辅助读物。
什么是《仓颉》呢?相传经由李斯剪辑,是一部保留着鸟文籀书中奇异字体的资料文书。
《尔雅》是针对文字源流的揭示,并且有字形音义的注解。而《仓颉》,虽然像收集奇异文字的园圃,但通过不同字体之间的对比,可以更加明确印证字形来由和意义。《尔雅》和《仓颉》两者一起,仿佛肢体的左膀右臂一样,能顾彼此互补帮衬。而在文章写作中,如果通过字形音义的稽查探究,还可以产生新的音韵内涵,从而谱写出来崭新华章。单言文字在训诂解说方面,伴随时代文化变迁,古今字形音义在用进废退之中,同样日新月异,并且具体于不同文章之间,更是变化多端。天地之间,所谓文化进步和文明发展,尤其是文学艺术的历史,就是人类内在的情感志气和外在的技艺才能,通过不同的语言文字和言语音调,不仅能够准确地表达出来,而且还能够落实在文章里面,借以流传和继承罢了。
亘古至今,凡能够被吟咏颂唱的优美感人,必在于音节声律的和谐一致;而文章篇籍的美妙动人,必在于字形语义的饱满深邃。所以书写文章,必须要高度重视文字的选择使用,通常情况下都需要注意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
所谓“避诡异”,就是禁忌使用怪诞诡异的字词。例如西晋曹摅有过这样的诗句:“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讻呶。”其中“讻呶”两个字颇显突兀,甚至一下子损害了整篇诗的美感。类似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并且超过两个字以上,那么整篇文章便不堪入目了。
所谓“省联边”,就是避免相同偏旁的字体排列使用。例如描绘山川风貌,难免都会用到带有“山”“水”偏旁的字词,如果确实无法避免时,最多连用三个,若超过三个以上,必定显得邋遢,如同编排字典一样。
所谓“权重出”,就是权衡相同的字是否有必要重复出现。像完全相同字的重复使用,在《诗经》《离骚》中,已经司空见惯,只是近代这已经转变成了一种忌讳。其实,如果属于有必要的重复,即便犯忌,仍然可以大胆使用。近代诗文大家,动辄下笔万言,却经常窘困于某一个字的选择,并非他们字词匮乏,而是因为完全避免重复,实在太难了吧。
所谓“调单复”,就是根据笔画多少来调整字词的排列。一般情况下,若将笔画少的总是排列在一起,必定显得单薄,像弱不禁风;若将笔画多的总是簇拥一堆,则会明显臃肿,似肤肿虚胖。所以说,真正善于斟词酌句的作者,必定还会在意字形疏密的结合,努力追求一种如同串珠般的视觉完美。
如上四条注意事项,虽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会遇到,也不是都必须谨小慎微。但是,作为文章修辞的通则,还是需要了解而有备无害。
自古至今,文集浩瀚,书海辽阔,尤其经书典籍,其中字形音义,往往佶屈聱牙。再者,像古代作为文化载体的简牍帛书,他们或被虫蚀剥落,或被散乱缺失,更加之再三传抄,由此导致的错认误读,实属难免。例如子思的弟子孟仲子,曾把《诗经•周颂•清庙之什•维天之命》中“於穆不已”念成“於穆不祀”,显然属于字形导致的读音错误。《吕氏春秋•察传》中记载,史书有“晋师己亥涉河”,有人读作“晋师三豕渡河”,这里明显属于字形导致的字义错误。《尚书大传》中有“别风淮雨”,而《帝王世纪》则是“列风淫雨”,像“别与列”“淮与淫”他们两两字形类似,所以前后的差别,明显就是阅读中的识别错觉。然而,“淫”与“列”在字义上,尚有相通之处,而“淮”与“别”混淆一起,必定属于创新的近乎离奇了吧。但是,在随后东汉时傅毅的《北海王诔》中,不但有过“淮雨”二字,而且南齐王融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里,竟然出现了“别风”字词。由此可见,文人雅士特别爱好临摹用典,尤其热衷奇特风尚,这种习气不仅由来已久,而且习以为常了。事实上,针对经书典籍中存在的缺失或质疑性文字,以往圣哲贤达都一贯特别谨慎对待。例如《论语•卫灵公》中“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大意是:我庆幸还能看到残缺的史料。)和《论语•为政》的“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大意是:多聆听而心存疑问并谨慎言语,就会少犯错误。)这应是对待“史阙文”的正确态度和恰当举措啊。毋庸置疑,只有忠实于字形音义的本真眉目,只有摒弃盲目用典,只有不为沽名钓誉而任意标新立异,才能够真正做到契合文章“练字”的宗旨,才确切符合言语修辞的实在功用吧。
总而言之:字体秦末篆隶成,《尔雅》《仓颉》存雏形;简牍帛书多歧义,姹紫嫣红本根通。佶屈聱牙非罪过,用进废退是真凶;华章腾跃赖情志,如虎添翼练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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